魯韜
“摸著石頭過河”不僅可以成為中國經濟改革的口號,也可以成為中國外交理論創新的重要方向。
在中東問題上,中國的身影越來越活躍,外交立場也越來越引人關注。中國在這一地區長期堅持的“不干涉,少作為”低調外交政策,正悄悄發生改變,試圖在“不干涉”與“有作為”之間,尋求一種微妙的平衡。
中國在敘利亞問題上立場有變化
中國在敘利亞局勢上態度的變化,只是一個最近的例子。
阿盟秘書長阿拉比2月19日在開羅記者會上有關中俄可能會在敘利亞局勢上轉變立場的最新表態,再次讓人聯想到中俄此前在聯合國三度聯手否決或反對敘利亞相關決議的立場。其實,自從北非局勢前年底、去年初出現劇烈動蕩以來,熟悉這一地區事務的中國外交官已敏感意識到,中國恐怕很難再像以往一樣明哲保身,置身事外了。單從行動上講,北京已在很大程度上改變過去長期奉行的“不干涉”政策。一個明顯的例子體現在北京對敘利亞反對派的態度上。在第二次否決安理會有關敘利亞問題的決議草案后,中國出乎外界意料地隨即宣布,已經在北京接待了敘利亞反對派代表團。而在翟俊作為特使訪敘期間,更是大大方方地與當地反對派展開接觸,甚至“深入、坦誠交換了意見”。很顯然,按照北京以往對類似國際問題奉行的“不干涉”原則,在一國反對派未獲得國際承認前就公開與之展開接觸,幾乎是難以想象的事情。這里似乎存在一種顯而易見的悖論:除非中國完全維持對中東事務的不作為,否則以中國當下國際地位和業已積累的影響力,中國的一言一行,都可被外界理解(也有可能曲解或誤解)為試圖影響地區局勢,進而被貼上“干涉”的標簽。
也許中國可以接受的一種折衷說法是“參與”(participating),而不是“干涉”(interfering)??墒牵绾尾拍芙缍ㄟ@兩者的分別呢?其實國際法數百年來的發展歷史,很大程度上就是為了要回答這樣一個問題。不過總體而言無論是聯合國憲章還是相關國際法律,只是使用排他法列舉了一些在處理涉及一國內部事務時要盡量避免的極端情形,例如不贊成使用武力或使用武力相威脅,反對動輒使用制裁或禁運等。
當然,對大國來說,最重要的是要根據國際局勢的變化和自身利益的需要,積極調整自己的外交政策。僵化地執行某一特定的外交政策,從來就不符合“外交”這個詞的本來含義。
中國國內經濟迅猛發展的需要,促使中國開始認真將中東作為穩定的能源來源地。而中國義烏等地的小商品商人,也開始將中東作為重要的貿易目的地。不過,中國對中東地區仍沒有地緣政治上的胃口。即便是對沙特、卡塔爾這樣重要的能源生產國,中國仍小心翼翼地視之為美國的地區盟友和勢力范圍,不愿與他們高調交往,以免給美國造成挖人墻角的感覺。而美國在“9·11”事件后發動了兩場反恐戰爭并深陷其中,也為中國贏得了“悶聲發大財”的重要戰略機遇期,中國樂得與中東各國大力開展石油和經貿外交,而不愿被攪進復雜的中東政治旋渦。
但現在看來,這段美好時光并非沒有隱憂。一方面,在過去10年間,中國對中東能源的依賴已經達到了足以威脅中國整體能源安全的境地;另一方面,中國在中東國家的經貿利益也相當可觀了。很顯然,當“阿拉伯之春”的浪潮突然席卷整個中東時,中國與美國等大國一樣,同樣沒有做好準備。而中國長期堅持的“不干涉”原則,對應對中東局勢劇變來講,似乎并沒有起到“以不變應萬變”的功能,反而看起來有些束縛了中國外交的手腳。
中國在中東的戰略利益到底是什么
在應對敘利亞局勢上,中國似乎又回到改革開放初期“摸著石頭過河”的路子上,這其實并沒有什么丟人的地方。畢竟中國經濟今天取得的很多成就,其實就是靠“摸著石頭”摸出來的。不過,還是有必要在中東“摸著石頭過河”之前,真正搞清楚,對中國而言什么才是真正的“石頭”,什么才是中國在中東這場大變局中真正的戰略利益。
1.維持政體和社會穩定的政治利益。西方媒體一直傾向認為,中國之所以對于所謂“阿拉伯之春”態度謹慎甚至消極,主要原因是擔心中東的局勢動蕩會對國內的政治穩定造成沖擊。這樣的猜測并非毫無道理,但是并不全面。從目前中國各級官員對外表態的情況看,中國暫時還對自身的政治穩定,尤其是維持穩定的能力,抱有相當高的信心。
在2月5日召開的慕尼黑安全政策會議上,曾上演過中美官員激烈交鋒的一幕。美國資深參議員麥凱恩公開表示,美國信奉“一系列價值觀的原則”,“阿拉伯之春”應當進入到中國。這番言論遭到了出席會議的中國外交部常務副部長張志軍的斷然反駁,他說:中國出現所謂“阿拉伯之春”只是幻想。后來當習近平訪美期間,見到麥凱恩參議員時,用一句“您的直率在中國可是家喻戶曉”,巧妙地堵住了后者的嘴。
很顯然,中國不愿意就所謂“阿拉伯之春”的性質,與美國開啟一場意識形態意義上的爭論,這樣的爭論對中國而言并不具有加分的作用。不過,整體而言中國官方對中東局勢動蕩可能對國內政治造成的沖擊,抱有一種自信但警惕的心理。
在應對和處理中東相關事務時,中國可能更需要留意的是,中國的相關態度和立場,會很大程度上牽涉到國內的民意問題。從利比亞大規模撤僑行動,到對利比亞投資利益損失的關注,再到對中國否決敘利亞相關決議決定的議論紛紛,中國外交一舉一動,進退之間,都會引起民眾以及媒體的熱烈討論。在資訊發達的現代社會,這種公眾參與熱情顯然既不能置之不理,也不能簡單采取封堵的手段,而是需要認真對待,適時溝通,合理引導。
必須認識到,在處理中東北非事務時,中國長期堅持的“不干涉”原則本身也可能越來越受到民眾的質疑,至少是會引發公眾討論。而中國外交如果堅持“不作為”或“少作為”,也可能被民眾誤認為軟弱和騎墻。
2.事關經濟命脈的能源安全利益。以石油供應為例,1993年中國開始成為石油凈進口國,2009年中國石油進口依存度首次突破國際公認的50%警戒線,2010年石油凈進口量首次突破24L噸,達2.39億噸。2011年明2日,工信部網站公布數據顯示,中國石油對外依存度達55.2%,首次超越美國的53.5%。而根據中國石油和化學聯合會副會長趙俊貴表示,“十二五”期間,中國油氣資源市場需求依舊強勁。石油需求年增長將為4%左右,2015年全國石油需求將達到5.4億噸,對外依存度將進一步上升至60%。
世界已探明的石油儲量70%在中東,目前中國石油進口主要來自中東和非洲,進口份額分別為51%和24%。僅以近年來因為伊核危機而備受關注的伊朗為例,中國很久以前就已成了伊朗石油的最大買家,最高峰時每天從伊朗進口石油超過56萬桶,伊朗原油占中國原油進口總量的11%左右。相比之下。美國在中東地區面臨的能源安全風險較中國要小得多,這主要得益于美國長期以來堅持的能源獨立戰略,使得美國可以大幅度對沖外交政策制定中來自能源供應安全考量的掣肘。
中東地區持續動亂或導致高油價,或導致油價大幅起落,或導致能源供應不穩息這些都是中國經濟發展難以長期承受的后果。更重要的是,中國很難確信,一旦自己被完全排擠出美歐主導的中東地緣政治新格局后,還能夠繼續得到長期穩定而價格合理的能源供應。
3.緩解美國戰略重心調整壓力的地緣政治利益。在中東、北非局勢劇烈動蕩之際,美國仍大張旗鼓地吹響“重返亞太”號角,這本身就耐人尋味。上個世紀,美國從歐洲國家手中接過了世界格局的主導權,不過這一格局自15世紀形成以來很大程度上仍維持了西方最初對“近東(歐洲)—中東—遠東(亞洲)”的大致劃分。在整個冷戰時期,美國的戰略重心主要集中在與蘇聯直接對峙的歐洲地區。冷戰結束后,歐洲作為戰略重心的地位出現下滑的趨勢。美國與歐盟一道,以北約和歐盟東擴為主要形式,在歐洲大力擠壓俄羅斯的戰略空間。不過美國的戰略野心呈現出一種全球獨霸的態勢。克林頓時期曾一度表示要加大對亞太的投入,不過“9·11”事件的發生,改變了美國的戰略方向軌跡。
盡管在推進巴以和平進程上乏善可陳,美國十年間先后發動的兩場反恐戰爭——阿富汗戰爭和伊拉克戰爭,卻很大程度上是圍繞中東地區進行的。現在看來,美國戰略重心在冷戰后從歐洲向中東推進,并非完全沒有邏輯:這不僅是出于反恐的迫切需要,更是因為近東與中東具有地理上的連貫性,尤其是中東作為世界能源中心,具有重大戰略價值。
美國埋頭于中東的兩場反恐戰爭,同時不放棄對俄羅斯戰略空間的擠壓,讓身處遠東的中國獲得了難得的戰略機遇期。不知是鄧小平提出的“韜光養晦”政策具有極大的戰略欺騙性,還是美國對業已存在數十年的美日韓同盟對中國的防范效果過于自信,抑或是美國滿足于通過臺灣問題、人權等手段來牽制中國的發展,總之,中國得以在較少外來干擾,尤其是較小來自美國戰略壓力的情況下,完成了向世界第二大經濟體的轉變。
很顯然,美國意識到現在是到了必須為中國近似瘋狂的發展踩—下剎車的時候了。所以,美國果斷結束了兩場反恐戰爭,并在中東、北非出現劇變的情況下,還是吹響了“重返亞太”的號角。
盡管美國官方從來沒有證實過,但可以大體拼湊出美國進行這樣大幅度戰略調整背后的邏輯。第一,從中國一貫的外交政策和外交表現判斷,美國認為中國不可能對中東地區有很大的戰略胃口,中東就算再亂,中國也不可能主動挑戰美國在這一地區的主導權。第二,中東地區局勢動蕩將持續相當長一段時間,美國不能繼續像過往一樣埋頭或側重于中東地區,這樣只能更加延長中國一直以來表現驚人的經濟增長期。第三,中東戰略格局重新洗牌,伊朗有可能成為重要的戰略受益者,但是就全球格局而言,伊朗對美國構成的挑戰,遠遠不及中國。第四,隨著美國對中東能源依賴的進一步下降,中東對于美國戰略價值的相對重要性會進一步下降。而隨著歐洲遭到主權債務危機重創,整體經濟實力和國際影響力下滑,國際政治經濟重心正在向亞太地區轉移,21世紀有可能真正成為亞太世紀,美國不能逆潮流而動,而應努力成為亞太世紀的塑造者。最后,美國當然不會撤離中東,讓伊朗做大,尤其不能容忍一個邁入核門檻的伊朗存在。美國要利用“阿拉伯之春”的浪潮,以較小代價打壓甚至搞垮敘利亞和伊朗,以便集中精力“重返亞太”,并在這一過程中不斷干擾中國的能源供應、經濟發展和社會穩定。
如果以上所列的美國戰略調整邏輯成立,而且得以全面順利實施,對中國來說無疑將是一場戰略噩夢。為了延緩美國“重返亞太”的戰略調整步伐,中國有必要將美國戰略關注力留在中東的時間盡可能拖長和延長,這樣才可能更大限度地減輕自身因為美國“重返亞太”而承受的戰略壓力,同時為自身發展贏得寶貴時間。
摸著石頭過河:中國外交需要解放思想
中國是否有必要徹底改變“不干涉”的傳統政策,這個問題_旦提出—定會引發巨大爭議,從現階段看也未必可以行得通。
“不干涉”原則其實是中國外交基石——“和平發展五項基本原則”的重要內容,是中國長期以來中東政策的基本特征。貿然改變或推翻‘不干涉”原則,可能對整個中國外交的理論和實踐造成顛覆性沖擊。然而,中東地緣政治大洗牌,客觀上為中國外交提供了一塊對“不干涉”原則進行發展和靈活運用的試驗田。事實上,正如中國在處理利比亞和敘利亞反對派問題上的實際做法所反映的那樣,中國的外交實踐已經走在理論的前面。
就中東政策而言,由于這一地區局勢仍在燃燒、演進甚至是劇烈變化之中,中國似乎沒有必要急于形成一整套清晰的政策理論,來支撐和解釋自己的外交實踐。同樣,中國似乎也沒必要為維護過往政策的連貫性而苦惱和糾結。30多年前,中國打著“解放思想”的大旗,開啟了改革開放的進程,實際上卻是走著“摸著石頭過河”的路子。中國外交是否也可以以中東、北非劇變為契機,解放思想,銳意進取,大膽實踐,創新理論,真正完成向有影響力的大國和負責任的大國的轉變,這是一個重大命題。
“摸著石頭過河”不僅可以成為中國經濟改革的口號,也可以成為中國外交理論創新的重要方向?!懊^過河”實際上可理解為一種基于中國真正利益的實用主義外交理念,它注重外交行動的實際利益和短期效果,強調外交實踐的靈活性和應變力。
事實上,當前國際格局正在經歷前所未有的“大變革、大動蕩和大調整”,可謂亂世之秋,美國目前學界和外交智庫也正在就Realism(現實主義外交)展開大討論和大爭論,試圖為當前的美國外交實踐提供理論支撐。當然,將美國“現實主義外交”理念與中國的“摸著石頭過河”簡單地畫上等號,并不合適。不過,這并不妨礙人們認識到兩者之間的共性。
對中國而山,在中東政策上敢不敢動“不干涉”原則的腦筋,這既是一個考驗,也是一塊試金石。
編輯 魏恭 美編 黃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