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部

1956年,張貴興出生于婆羅洲西北部的羅東鎮,其時正值馬來西亞獨立的前夕。1976年,張貴興赴臺留學,后定居臺灣。從馬來西亞到臺灣,數十年的文學浪游,讓他的文字,除了受馬華文學的澆灌之外,也深受臺灣文學的哺育,從而形成了馬華文學特有的認同與被認同相互交織的特質。
“婆羅洲小說能算臺灣文學嗎?”,同樣的,也不算馬來西亞文學。這種身份上的不確定性,在他早期的《彎刀、蘭花、左輪槍》中,就已初露端倪。一個不會說馬來語、從臺灣回返故鄉的僑生,處處受馬來西亞官方歧視,因語言不通竟在車上引發了一樁誤以為持刀劫車的荒謬劇。從某種意義上說,馬華文學處于華文世界的邊緣,于是,歷史的失語焦慮轉成修辭的繁復,產生了一種如評論家王德威所說的“后設鄉愁渴望”與“離散書寫”。張貴興的小說,正是此間最具代表性者。
張貴興不像李永平那樣被廣泛討論,關于他的文章,只有寥寥數篇短制書評。雖然是使用共通的語言——華文,但張貴興的作品卻是馬來和臺灣的雜糅。在創作初期,張貴興一心想逃離馬來西亞的一切,因此早期的《伏虎》、《薛理陽大夫》、《柯珊的兒女》等作品中,少見大馬的描寫,而多以臺灣為書寫背景。直到邁入三十歲以后,《賽蓮之歌》、《頑皮家族》、《群象》等作品,才將書寫的視野重新拉回大馬,刻畫出一方奇特的世界。
張貴興的第一本小說集《伏虎》收錄了《俠隱錄》、《空谷佳人》、《武林余事》、《伏虎》、《狼劫》、《最初的家土》、《草原王子》、《狂人之日》、《怒梅》與《雄辯的魂》等十篇短作,有的具有臺灣都市的市井阿飛味或鄉野傳奇風,也有描寫臺灣校園生活的涓滴。雖然是第一本小說集,卻頗有學生文學獎的味道,但更重要的是原鄉的南洋性格已經體現在文本性格上。繼而,同為短篇小說集的《柯珊的兒女》中的各種故事,也在臺灣的背景下透露出南洋的性格。張貴興在1980年代的作品中有一個不斷向外釋放的信息,那就是他對臺灣、馬來西亞社會的失望。馬來政府長期以來一直對華人實施遏制政策,而他們在臺灣也依然無法融入主流社會。這種失望使他將目光轉向原始、無人煙的神奇雨林,從中尋找寄托。早期作品中開始出現南洋女性夢幻描寫,婆羅洲野獸形象也開始以高頻率出現。這些文字,張揚著張貴興對雨林故鄉的懷念。這種書寫基調,在1992年《賽蓮之歌》以及1996年《頑皮家族》出版之后,得以最終確立。
《賽蓮之歌》主要描寫一個生活在婆羅洲熱帶雨林內的華裔少年,由出生到青春期的吉光片羽,全書充滿抒情氛圍,表現出作者的魔幻寫實主義寫作技巧。小說大量引用神話、繪畫、音樂的典故,集清純與蠱惑、真實與幻魅于一爐。《頑皮家族》則將家族故事置放在蠻荒未開的婆羅洲,其中交織著海盜與父母之間的恩怨情仇、父親身懷的武林絕技、婆羅洲華人抗日另類歷史等離奇故事。這部小說描述婆羅洲的先民開創史,具有漂流離散的寓意;而漂流之后,仍然再度漂流,作者的馬華漂流性格也在此確立。
另一部長篇小說《群象》,以馬來西亞的婆羅洲島熱帶雨林為背景,敘述了砂拉越州內施與余的家族興亡史,以及砂拉越共產黨的興衰,結合真實與虛構的描寫方式,讓讀者一窺廣袤雨林內,縱橫交錯的河流、戰爭、殖民者、被殖民者、禽獸的大量印象寓意,在華人世界中,留下深刻的雨林傳奇故事。
整個1990年代,張貴興都在尋找自己的精神家園,在精神危機和身份認同中尋找著漂泊心靈的歸宿。經過了青春幻想、野史重構、家族溯源以及馬共的回憶等一系列書寫之后,張貴興的寫作風格日益成熟,在圍繞故土/原鄉的多重實踐中,終于迎來了新的巔峰之作。2001年出版的《猴杯》,依然以雨林為故事背景,充滿了魔幻現實主義的色彩,作者以亂針刺繡的手法,多線結構,巧妙揉雜探險言情的小說趣味,準確傳達出雨林里欲望、性愛、屠戮、血腥、暴烈的濃稠氣息,建構出史詩格局,精致宏偉。
《我思念的長眠中的南國公主》以留臺生在都市與原鄉之間的情感皈依為主題,將原鄉的詭異家族挖掘和清麗的女性命運展示發揮到了極致。小說中保持著張貴興的非凡想象以及營造傳奇故事的傳統,作者將一個個故事精心鋪敘,其中揭示謎底式樣的后設手法,也讓這部小說懸念不斷,引人入勝。這樣的文字風格與魅力在近期作品中相當一貫,他刻意將雨林作為他的小說中一個很普遍的意象,也算是他在寫作上的一個母體,而既以雨林作為書寫的生命母體中心,自然在作品中所出現的場景、意象,便是相當自然生成,不需勉強著力。
在小說中,張貴興關照的主題,從族群沖突演變為男性對女性的迫害,文字充血成男性的情欲霸權,這是張貴興訴之反省與批判的主題之一。他的情欲書寫,從早期含蓄蘊藉,到后來發揚張狂,直至《我思念的長眠中的南國公主》中的全面鋪陳。情欲,成了張貴興馬來色彩的必要書寫。
獨到的文字所形成的美學風格,在張貴興的作品里相當明顯,這是刻意朝向所形成的個人特質。因此,語言的擺蕩與變奏也成為張貴興小說吸引人的因素之一。《伏虎》中經營的文字美學;《群象》中語言的象征性,更往前可以回溯到《賽蓮之歌》。或者是《猴杯》與《我思念的長眠中的南國公主》,張貴興除了著意于雨林書寫與家族興亡,語言已臻至詩化,文字風格瑰麗奇崛,加上欲望風景的羅織,令讀者擺蕩在繁復與蒼涼之間的紛陳敘述。
張貴興說:“只有寫作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每天清晨天色朦暗,他在四點半左右醒來,然后花兩個多小時案牘寫作,這兩個小時的安靜時光,總讓他重回到雨林,慢慢鏤刻那屬于他的年少生長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