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升
(華中科技大學哲學系,武漢430074)
馬克思把資本主義看做是正義制度了嗎?
王曉升
(華中科技大學哲學系,武漢430074)
當代西方一些學者在努力分析馬克思對于正義概念的理解的基礎上認為,馬克思承認資本主義制度是正義的。確實,馬克思曾經在不同的地方在不同的意義上使用正義概念。但是沒有在任何一個意義上,馬克思確認資本主義制度是正義的。資產階級思想家把平等的權利看做是判斷正義的基礎,而在馬克思看來,即使權利是平等的,這也并不意味著這種制度就是正義的。
正義;馬克思;資本主義制度
隨著羅爾斯的《正義論》的出版,正義問題的研究成為政治哲學以及社會歷史理論研究中的重大問題。一些西方學者按照羅爾斯的正義觀來判斷制度的正義性,把資本主義制度看做是一種正義制度,他們甚至從馬克思那里找到了依據:馬克思也承認資本主義制度是正義的。因此,重新思考馬克思對于資本主義制度的正義性的思考具有重要的意義。其中的一個重要問題——資本主義制度也就是基于勞動力的買賣基礎上的分配制度究竟是不是正義制度,成為人們討論的核心問題之一。在這里,我們主要考察,馬克思究竟認為資本主義制度是正義制度還是認為資本主義制度是不正義制度這一重要問題。
斯蒂文·盧克斯在總結西方學者討論馬克思對待資本主義制度的態度問題時認為,西方學者在這個問題上主要有四種觀點:
第一,馬克思認為,資本家和工人之間的關系是正義的。第二,馬克思認為,資本家和工人之間的關系是不正義的。第三,馬克思認為,資本家和工人之間的關系既是正義的,又是不正義的——就是說,一方面是正義的,另一方面又是不正義的。第四,馬克思認為,資本家與工人之間的關系既不是正義的,又不是不正義的。[1]58
這四種觀點各有自己的論據。羅伯特·塔克和伍德持第一種觀點。伍德在《馬克思對正義的批判》以及《馬克思論權利和正義:答胡薩米》中詳細論述了他的觀點。按照伍德的觀點,馬克思認為資本主義是正義的。這是因為,正義是判斷一個社會總體的法律上的標準,雖然馬克思沒有從法哲學或者政治哲學的意義上提出正義概念,但是馬克思也有自己的正義觀,一種歷史意義上的正義觀(歷史主義正義觀)。按照這個正義觀,正義的含義是由一定的生產方式所決定的。在資本主義社會,占據主導地位的正義觀念就是在私有財產權利基礎上的自由買賣。按照資本主義社會中占據主導地位的正義觀念,資本主義是正義的。他們認為,馬克思雖然批判了資本主義社會,但是卻并不是因為這個社會不正義而批判它。應該說,馬克思在《資本論》中批判資本主義不是從道德和法律的角度批判資本主義,而是從資本主義社會中的生產關系和生產力之間的內在矛盾的角度來批判資本主義,是從歷史觀的角度批判資本主義。他們在馬克思那里找到了許多相關的證據:
難道資產者不是斷言今天的分配是“公平的”嗎?難道它事實上不是在現今的生產方式基礎上唯一“公平的”分配嗎?難道經濟關系是由法的概念來調節,而不是相反,從經濟關系產生出法的關系嗎?難道各種社會主義宗派分子關于“公平的”分配不是有各種極為不同的觀念嗎?[2]302
“在這里平等的權利按照原則仍然是資產階級的權利,雖然原則和實踐在這里已不再互相矛盾,而在商品交換中,等價物的交換只是平均來說才存在,不是存在于每個個別場合。”[2]304“勞動力維持一天只費半個工作日,而勞動力卻能勞動一整天,因此,勞動力使用一天所創造的價值比勞動力自身一天的價值大一倍。這種情況對買者是一種特別的幸運,對賣者也絕不是不公平。”[3]“生產當事人之間進行的交易的正義性在于:這種交易是從生產關系中作為自然結果產生出來的。這種經濟交易作為當事人的意志行為,作為他們的共同意志的表示,作為可以由國家強加給立約雙方的契約,表現在法律形式上……這些形式只是表示這個內容。這個內容,只要與生產方式相適應,相一致,就是正義的;只要與生產方式相矛盾,就是非正義的。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基礎上,奴隸制是非正義的;在商品質量上弄虛作假也是非正義的。”[4]379
伍德得出結論:“對馬克思來說,無論資本主義是什么,它似乎并不是不正義的。”[5]對伍德的觀點,胡薩米提出了質疑和批判。胡薩米承認,“馬克思在這個主題(正義這個主題——引者)上直接和明確的陳述很少,但是在他的整個著作的許多段落中,他使用了關于正義的哲學討論中典型地運用的語言,并用以譴責資本主義的不正義。”[6]28他認為,伍德對馬克思的解釋中存在著兩個問題。第一個問題是,伍德沒有仔細閱讀馬克思,沒有把馬克思的諷刺的語氣與正面的陳述區分開來。從上述所引用的有關段落中,我們可以看到,馬克思問:“難道資產者不是斷言今天的分配是‘公平的’嗎?”這是一個反問句。在這個反問句中,馬克思不僅沒有肯定資本主義制度是公正的,反而暗示了資本主義制度的不公正。我們看到,馬克思在使用“公平”這個詞的時候,打上了引號,這種所謂的“公平”并不是真正的公平,而是資產階級所認為的公平。胡薩米的第二個批判意見是,伍德沒有把馬克思的道德社會學和道德理論區分開來。雖然馬克思承認,正義的標準是由生產方式所決定的,但是,這是一種道德社會學的觀點,而不是馬克思的道德理論。按照馬克思的道德理論,對于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評價不能僅僅按照這種生產方式所決定的正義標準,而且還要按照無產階級的正義標準來衡量。他說:“可以肯定地說,馬克思不可能從資本主義自身的法律立場來評價資本主義,并對它作出這樣的判斷,因為,根據他自己的簡化的觀點,資本家的實踐并不違背資本主義的經濟規律和法律規范。馬克思是從道德的立場作出這個判斷的。馬克思認為,這個立場也是無產階級的立場。”[6]62他還進一步強調,馬克思對資本主義分配方式的評價主要是道德的,而不是法律的。[6]63他強調,正是從這種道德立場上,馬克思認為,資本家掠奪了工人階級,工人階級受到了剝削。但是,馬克思所謂的“掠奪”與正義不正義無關。他認為,所謂的“掠奪”實際上并非掠奪,而是資本家“幫助創造屬于剝削的東西。”[7]
戈瑞·楊支持第三種觀點。在他看來,馬克思在他的理論中把交換過程和生產過程區分了開來。在交換過程中,人們是按照資本主義社會中的法律原則來進行的。因此,交換過程是正義的,而在生產過程中資本家剝削了工人。因此,生產過程是不正義的[8]。應該說,他的這種說法也是有一定的依據的[1]64-66。
米勒主張第四種觀點,他認為:“沒有一處文本可以絕對地、明確地聲明資本主義是正義的。如果馬克思不把正義看做是一個要么適合的政治建議要么適合的科學分析的范疇,那么這是一個人應該期望看到的。”[9]75這就是說馬克思沒有把“正義”作為適合的政治建議或者科學分析的范疇。在馬克思那里,“正義”的概念應該是一個受到質疑和批判的概念。在馬克思看來,“正義的通常含義是不可取的”[9]76。既然如此,那么對馬克思來說,用正義概念來評述資本主義并不是一個恰當的方法。因此,對馬克思來說,資本主義既不是正義的,也不是不正義的。
針對上述爭論,一些學者進行了反思,他們把責任都歸結到馬克思頭上。科恩認為,雖然馬克思認為資本主義是不正義的,但是馬克思本人卻沒有明確地意識到這一點。喬恩·埃爾斯特也有類似的觀點,他認為,馬克思不知道如何正確地描述他對資本主義的非正義性的批判。[1]67他認為,馬克思有多層次的正義概念,按照他的理解,在馬克思那里正義有等級之分。斯蒂文·盧克斯接受了科恩和埃爾斯特的觀點。他也認為,馬克思沒有明確的正義觀,或者說,馬克思的正義概念不夠明晰。他把埃爾斯特的觀點進一步細化。他認為,馬克思有四個層次的正義觀念:第一個層次的正義概念是,馬克思對正義的功能解釋。按照這種功能解釋,資本主義社會的正義觀是從資本主義社會的生產關系中產生出來的。如果資本主義社會的工資關系(從平均情況來看,并排除了欺詐等)是正義的,那么這有助于穩定資本主義社會的秩序。值得注意的是,這是一種功能解釋,而不是對資本主義社會的道德辯護。第二個層次,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社會中的正義標準進行了內涵的批判。這就是說,雖然從交換關系的外在形式來看,資本主義具有了形式正義的特點,但是它實質上卻是不正義的。在資本主義社會的生產過程中,平等交換是一種假象,在這種假象的背后隱藏著剝削和控制。因此,從實質性的意義上來說,資本主義的雇傭勞動制度是不正義的。第三種含義是,馬克思從非資本主義的標準也就是初級社會主義的標準批判了資本主義,或者說,馬克思從“外在的”(超出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之外的)正義標準來批判資本主義。從共產主義的初級階段即社會主義的正義觀來看,資本主義沒有進行按勞分配(除了適當的扣除外)。第四個層次,馬克思還從共產主義的高級階段來看待資本主義,對證明資本主義剝削正義的標準和觀點進行了批判。從這個角度來看,“正義”是階級社會中的概念,正義和不正義是階級社會的屬性,而在共產主義社會中,“正義”或者“不正義”不再是一個適當的評價概念。從共產主義社會的角度來看,資本主義社會既不是正義的,也不是不正義的。
既然馬克思有這么多不同意義上的正義概念,那么,馬克思究竟認為,資本主義社會是正義的還是不正義的呢?斯蒂文·盧克斯認為,“馬克思堅持所有這些觀點,同時也采用了所有這些視角。”[1]72雖然,我同意斯蒂文·盧克斯所進行的這四種區分,即正義概念可能有這幾種不同的用法。馬克思也曾經這樣使用過。但是我不同意他所得出的結論。我在很大程度上接受科恩的觀點,這就是馬克思一定在一個非相對主義的意義上指明資本家是盜竊者。
于是現在的問題就是,我們如何把馬克思對于正義概念的四個層次的區分與一種確定意義上的資本家是盜竊者的觀點一致起來?
四種含義中,最值得商榷的是第一和第三種含義。即在馬克思那里,資本主義社會中的勞動力的買賣究竟是不是正義的。伍德和戈瑞·楊在一定程度上認為,馬克思承認勞動力的買賣是正義的。而勞動力的買賣是資本主義經濟制度的核心。如果勞動力的買賣是正義的,那么資本主義制度是正義的。馬克思究竟有沒有像斯蒂文·盧克斯所說的那樣,在功能意義上使用了正義概念?
首先,馬克思是不是在功能意義上使用了“正義”概念?我認為,馬克思沒有在功能意義上使用“正義”概念。應該承認,對于許多資產階級思想家來說,正義概念具有功能性意義,這就是,如果資本主義社會是正義的,那么這個社會的社會秩序就應該得到維護。如果馬克思也在功能意義上使用“正義”概念,這就意味著,馬克思承認資本主義制度應該得到維護,則馬克思就沒有必要揭露和批判資本主義制度,沒有必要號召工人階級團結起來推翻資本主義制度。客觀地說,資本主義社會中主流的正義觀是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基礎上產生的。這種正義觀就是用來維護資本主義制度的。如果馬克思也在功能意義上使用正義概念,承認資本主義制度應該得到維護,那么這與馬克思否定資本主義制度的理論和實踐不符合。
既然馬克思不贊同這種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基礎上產生的正義觀念,馬克思為什么在《資本論》中說,資本主義社會的交換關系具有“正義性”呢?如果我們詳細閱讀馬克思《資本論》中關于資本主義交換關系的“正義性”的文字,我們就可以清楚看出馬克思這段文字的真正意義。馬克思這段文字是用來批判吉爾巴特的所謂“自然正義”觀念的。吉爾巴特說:“一個借錢為了獲取利潤的人,應該把利潤的一部分給予貸出者,這是一個不言而喻的合乎自然正義的原則。”[4]379馬克思認為,這根本就不是什么“天然正義”,這種正義是在資本主義生產關系基礎上發生的正義。在這種生產關系基礎上發生的正義的特點表現為,自由交換基礎上的契約平等。馬克思在這里實際上說明了,“正義”與生產方式的內在關系。這表明,對馬克思來說,正義與權利、自由等概念一樣,是一定生產方式基礎上所產生的概念。或者說,這些概念的內涵是由一定的生產方式所決定的。它們都具有意識形態的特性。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馬克思在第一個意義上所使用的“正義”概念,不是功能性概念,而是意識形態意義上的“概念”。馬克思對這個正義概念是持否定態度的。
第二,第一個意義上的“正義”概念是不是沒有價值意義?斯蒂文·盧克斯和伍德等人都認為,在功能意義上使用的正義概念沒有價值意義。如果這里所說的功能意義是指,正義概念的內涵是由生產方式所決定的,那么馬克思確實在這個意義上使用了“概念”。但是當伍德等人把“正義”概念說成是功能概念的時候,他們否認了這個概念具有道德的意義。按照他們的看法,似乎馬克思使用這個“正義”概念的時候,馬克思不是要從道德上肯定或者否定資本主義,而是要表明,資本主義社會中的正義概念滿足了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功能需要。然而,如果這個“正義”概念不包括任何價值的內容,那么它又如何能夠滿足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功能需要?顯然,這個正義觀念對資本主義的生產方式進行了價值的評價,說明這種生產方式是正當的,應該得到維護。“正義”概念所具有的維護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功能是建立在他的規范意義的基礎上的。如果“正義”概念沒有規范性內容,它也不可能履行它為資本主義生產方式辯護的功能。
第三,馬克思清楚地指出,評價一種生產方式是否正當,不能用這一生產方式所決定的價值觀或者意識形態來進行。即資本主義社會中的主流“正義觀”不能用來評價資本主義生產方式。馬克思說:“我們判斷一個人不能以他對自己的看法為根據,同樣,我們判斷這樣一個變革時代也不能以它的意識為根據”。[10]我們不能用資本主義時代的主流意識形態來判斷這個社會,或者說,不能用它的主流正義觀來評價這個社會,而要以其他的價值觀來評價這個社會。這就是要從“外在的”標準也就是第三個含義上的社會主義標準。由此。從社會主義立場上來看,資本家在勞動力的買賣中是不正當的,他的行為是一種盜竊行為。
人們或許會說,雖然在資本主義社會中勞動力的買賣在道德上是不正當的,或者也可以說,這是不公正的,但是,它對平等權利的強調在道德上應該是正當的,或者說是“公正的”。
就平等權利來說,從《論猶太人問題》開始直到《哥達綱領批判》,馬克思都對“權利”概念進行了分析。在《論猶太人問題》中,馬克思討論了人的權利的兩個方面:“私人權利”和“公民權利”。而在《哥達綱領批判》中,馬克思不再討論“公民權利”了,而主要討論“私人權利”。這是因為,在馬克思的構想中,共產主義是自由個人的聯合體,傳統意義上的國家不存在了,以公民權利來抗拒國家已經失去意義。在對待個人權利問題上,馬克思一方面強調,平等權利是資產階級權利,“在這里平等的權利按照原則仍然是資產階級權利”共產主義社會應該“完全超出資產階級權利的狹隘眼界”;另一方面又強調,在共產主義的初級階段,對平等權利的承認是不可避免的。馬克思強調:“權利絕不可能超出社會的經濟結構以及由經濟結構制約的社會的文化發展。”[2]304-305
那么為什么平等權利是資產階級的權利呢?這里所說的平等權利是私人權利。按照資產階級的人權觀念,所有的人都有平等的支配自己的財產的權利以及個人自由支配自己的身體的權利。正如一個人可以支配自己的財產,并把這個財產作為資本來獲取剩余價值一樣,一個人也可以自由支配自己的身體,并獲得物質的財富。在資本主義社會中雖然所有人在支配財產和自己的身體的權利上是一致的,但是不同的人所擁有的財產是不同的。有更多財產的人可以購買別人的勞動力,從而獲取剩余價值。因此抽象的平等的財產權利只有形式的平等,而不是實質的平等。馬克思承認,在共產主義的第一階段,雖然作為生產資料的私有財產不存在了,雖然所有的人都可以平等地共同支配物質生產資料,但是每個人的能力是不同的,他們的社會關系也是不同的。這些不同的能力和社會關系也會造成社會不平等。在這里,“生產者的權利是和他們提供的勞動成比例的;平等就在于以同一的尺度——勞動——來計量。但是,一個人在體力或智力上勝過另一個人,因此在同一時間內提供較多的勞動,或者能夠勞動較長的時間;而勞動,為了要使它能夠成為一種尺度,就必須按照它的時間或強度來確定,不然它就不成其為尺度了。這種平等的權利,對不同等的勞動來說是不平等的權利。它不承認任何階級差別,因為每個人都像其他人一樣只是勞動者;但是它默認不同等的個人天賦,因而也就默認不同等的工作能力是天然特權。所以就它的內容來講,它像一切權利一樣是一種不平等的權利。權利,就它的本性來講,只在于使用同一的尺度;但是不同等的個人(而如果他們不是不同等的,他們就不成其為不同的個人)要用同一的尺度去計量,就只有從同一個角度去看待他們,從一個特定的方面去對待他們,例如在現在所講的這個場合,把他們只當做勞動者;再不把他們看做別的什么,把其他一切都撇開了。其次,一個勞動者已經結婚,另一個則沒有;一個勞動者的子女較多,另一個的子女較少,如此等等。在勞動成果相同、從而由社會消費品中分得的份額相同的條件下,某一個人事實上所得到的比另一個人多些,也就比另一個人富些,如此等等。要避免所有這些弊病,權利就不應當是平等的,而應當是不平等的。”[2]304-305
在馬克思看來,這種具有資產階級特征的平等權利只是在形式上是平等的,而實際上不平等。在這里,我們特別注意,馬克思承認,在共產主義的第一階段,這種抽象的平等權利雖然是一種資產階級權利,但是承認這種資產階級權利是“不可避免的”。只有到了發達的共產主義階段,平等權利就失去了存在的基礎。在這個時候,人們不再需要憑借個人的勞動成就來獲得物質生活資料,而是按照需要獲得個人的物質生活條件。
在這里,我們有必要強調兩點:
第一,關于個人權利的問題。長期以來平等權利,也就是《人權宣言》中所說的個人權利一直被看做是資產階級權利,并受到了排斥和否定。一些人用《哥達綱領批判》中關于平等權利是資產階級權利的觀點來否定人權。在他們看來,社會主義似乎可以不講人權,如果講人權,就背離了馬克思主義。而實際上在馬克思看來,在共產主義的第一階段,平等的人權是不可避免的。一些資產階級思想家抓住了社會主義歷史上曾經出現過的蔑視人權,否定所有人都應該享有基本人權的做法,而污蔑馬克思主義。在他們看來,“馬克思主義傾向于反對人權”[1]85,而社會主義實踐否定人權似乎是必然的。按照他們的看法,社會主義觀念與人權是對立的。他們發現,人權的大棒是他們對付社會主義的有力武器。馬克思所批判的資產階級權利主要是指那種與財富的分配有關的權利,而不是人的一切權利。馬克思明確指出,權利不能超出經濟結構的制約。在資本主義社會,人們對權利的理解主要是與經濟利益有關的個人權利(以及與此相關的言論自由權利、信仰自由權利等),而權利還應該包含其他與經濟利益無關的個人權利,比如自由發展自己的能力的權利,自我實現的權利。這種權利在資本主義社會中是難于想象的,這是因為資本主義的經濟結構決定了人的自我實現缺乏必要的社會物質生活條件,而在共產主義社會它或許成為人的基本權利。為此,我們認為馬克思沒有一般地否定人權。
第二,關于權利應該是不平等的問題。馬克思強調,權利不應該是平等的,而應該是不平等的。這并不意味著,馬克思要回到傳統社會那種個人權利不平等的狀態。一些人可以利用手里的權力來剝奪其他人的權利。當馬克思說“權利不應該是平等的,而應該是不平等的”的時候,馬克思所說的這個“權利”不是法律意義上“權利”,也不是經濟意義上的“權利”。這種法律和經濟意義上的“權利”意味著,一個人可以自由地利用自己在財產或者能力上的優勢而獲得利益。這是一個人的“權利”。而在共產主義社會中,這種意義上的權利失去了基礎。或者如羅爾斯在他的正義的條件中所說的那種情況。從這個意義上說,這里無所謂經濟或者法律上的權利的平等或者不平等的問題。我認為,馬克思在這里所說的權利,主要是指個人的能力的自由發揮,或者說,每個人都可以借助于新的社會條件而自由地實現自我價值。在這種新的社會狀況下,一個人如何自我實現、自我實現的狀況如何,這是不平等的。我們可以把馬克思這里所說的權利理解為一種道德權利。從這種立場來說,共產主義社會超越了階級社會中討論正義或者不正義的范圍。或者說,共產主義超出了正義問題討論的范圍。
摩爾實際上是把馬克思關于權利的觀點加以進一步拓展了。他不僅在法律和經濟的權利范圍內理解馬克思的上述思想,而且從普遍的社會規范的意義上理解馬克思的思想。他認為,按照馬克思的觀點,人和人之間都是有差別的,如果按照抽象的社會規范來約束人,這都是不平等的。他說:“任何采用普遍規則的社會制度,無論它多么復雜,都不能照顧到個人互不相同的一切方面。應用這樣的規則就會導致將同一標準應用于不同的情況”。[1]69按照這樣的理解,馬克思否定了一切社會規則,至少在共產主義社會中,人們是不要社會規則的。如果有規則,那么規則對于不同的人是不平等的。如果一切社會規則對不同的人都是不平等的,那么取消一切社會規則就使社會成為真正的平等社會。這可能嗎?顯然,雖然馬克思強調人的差異性,但是,馬克思主要是從經濟意義上強調這種差異性,強調社會規則的制定應該注意這些差異性,但是,這并不意味著馬克思否定一切社會規則。馬克思主義的平等要求既不是平等地重視一切個人差異,也不是不顧個人差異的完全平等。馬克思否定了資產階級的平等權利,否定了那種伴隨人的差異(一種與平等權利有關的社會差異)而產生的階級差別,但是馬克思并不否定人和人之間的其他社會差別,這種差別是人的個性和自我實現的表現。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就可以理解恩格斯在《反杜林論》中所說的“無產階級的平等要求的實際內容都是消滅階級”[2]448。
而以羅爾斯為代表的自由主義思想家把平等的自由看做是判斷社會制度是否正義的首要原則。這種正義觀是馬克思所批判的資產階級正義觀。按照馬克思的正義觀,即使羅爾斯的正義觀得到實現,資本主義社會仍然是不正義的。
[1]斯蒂文·盧克斯.馬克思主義與道德[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9.
[2]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3]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219.
[4]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5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4.
[5]Allen Wood.The Marxian Critique of Justice[J].Philosophy & Public Affairs,1972,1,(3):244 -282.
[6]Ziyad I.Husami.Marx on Distributive Justice[J].Philosophy & Public Affairs.1978,8,(1).
[7]Allen Wood.Karl Marx[M].Routledge & Kegan Paul plc,2004:139.
[8]Gray Young.Justice and Capitalist Production:Marx and Bourgeois Ideology[J].Canadian Journal of Philosophy,1978,8,(3):434.
[9]米勒.分析馬克思[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9.
[10]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33.
B1
A
1007-4937(2012)04-0006-05
2012-02-15
王曉升(1962-),男,江蘇射陽人,教授,哲學博士,從事國外馬克思主義研究。
〔責任編輯:姜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