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朝琴
(河南財經政法大學 a.法學院;b.訴訟法研究中心,鄭州450002)
裁判說理及其社會效果探析
趙朝琴a,b
(河南財經政法大學 a.法學院;b.訴訟法研究中心,鄭州450002)
裁判說理與其社會效果之間雖然存在內在的、天然的聯系,卻不能自動實現。裁判說理需要體現對證據、事實和法律的分析,需要針對不同對象、借助復線結構和通過三段論推理等方法進行表達。依法而充分的裁判說理能夠達致良好的社會效果,促進社會穩定。
裁判說理;內容;技術;社會效果
裁判說理有廣義與狹義之分。廣義上,裁判說理是各訴訟角色進行裁判表達所運用論證方法的總稱,即法官、當事人、律師、證人、審判委員會等訴訟角色在裁判過程中論說各自理由的總稱;狹義上,裁判說理僅僅指裁判者即法官在裁判過程中的說理。本文是在狹義上使用裁判說理的概念。裁判說理由兩個階段構成,第一階段:“裁判說理的生成階段”,主要體現在審判過程中,具體是指法官確定論證焦點,對各方論證資源進行篩選、判斷,進而形成對案件性質和處理結論內心確信的過程。第二階段:“裁判說理的外化階段”,主要體現為裁判文書中的說理,法官圍繞已經產生的裁判結論,選擇、組織庭審論證材料、觀點,在裁判文書中分析案件事實與法律規則之間的聯系,論證裁判的事實理由和法律理由,使自己在審判過程中的內心確信外化為一種可見的、具有說服力的裁判理由。
裁判說理是法律論證的一種,它存在于特定的時空環境中,借助具體案件而現身。正如阿爾伯特所認為的那樣,任何科學的命題都可能遇到“為什么”之無窮追問的挑戰,會面臨“明希豪森——三重困境”[1]39。現實中,法官的裁判大多是在時間壓力下作出的,但是不能因為無法找到絕對的確實性,而把決定完全交給無根據的決斷或無理由的任性。法官的實務更像是一門技藝,而不像是一種純粹科學的事業,尋求其解答問題的方式和結論的正確性則顯得更加困難。阿列克西認為,在訴訟中,法律角色不是對等分配的,參與被告的一方也不是自愿的,陳述實情的義務受到限定;論辯的程序有時效上的限制;各當事人允許以自己的利益為取向:他們經常,也許通常所關心的并不是達到某個正確的或公正的判決,而在于達到于己有利的判決[1]41-52。
必須指出,依法說理是裁判說理的前提和基礎。裁判說理既會發生法律效果,也會發生社會效果。從應然層面上看,裁判說理的法律效果和社會效果呈現為和諧統一的關系;從實然層面上看,裁判說理法律效果和社會效果的和諧統一需要借助諸多條件的完備才能實現。經濟因素、文化因素、制度因素、說理方法因素等都可能對司法裁判發生影響,從而使得裁判說理法律效果和社會效果的現實圖景呈現為不同的面相。本文主要是從社會效果的角度分析裁判說理的相關問題,以期對維護社會秩序、促進社會穩定有所幫助。
從表達要素的角度來看,裁判說理的內容可以分為三個方面:裁判證據分析、裁判事實分析和裁判法律論證,這三個方面都會直接發生或者連帶發生相應的社會效果。
法律并不要求完全發現案件的客觀真實情況。司法證明具有相對性,如果按照嚴格的邏輯規則,司法證明的完成是不可能的。司法證明的根本特點是,事實不能證明自身存在,必須通過證據來證明。如果被證明的事實為真,則證據首先必須為真。但是,對于證據本身的真實性,就需要其他證據證明。對于其他證據的真實性,仍然需要其他證據證明……通過證據材料來證明案件事實,在很大程度上是一個經驗問題[2]。在司法裁判中特別是裁判文書中,為確認證據而進行分析說理是一個被忽視的領域,法官忽視或回避分析當事人各方提供的證據,仍然可以經常見到,證據論證仍然是一個非常薄弱的環節。
形成法律上的事實是法律適用的第一步,也是法律適用的前提條件。裁判說理過程中離不開事實分析,事實分析不同于事實的敘述,事實分析需以法律關系的構成要件為指導,從法學理論的角度,高度概括事實要素,分析認定案件性質。在案件審理中,最困難、最麻煩的就是案件事實的分析認定。在訴訟中,法律事實的形成在邏輯推理上也遵循三段論的一般過程。民事案件中,法官將經驗法則、自然法則、蓋然性規則作為大前提,將具有間接證據的事實作為小前提,然后得出待證的法律事實(達到高度蓋然性的證據標準即可)。刑事案件中,法官將經驗法則、自然法則、無合理懷疑規則作為大前提,將具有間接證據的事實作為小前提,然后得出待證的法律事實(必須達到充分、確實的標準)[3]。作為當事人,無論其最后是否能夠勝訴,都希望法官在進行裁判說理的時候,對其主張的事實能否成立進行分析認定,希望明白地知道法官支持或否定己方事實主張的具體理由是什么。例如在王蘭香案件中,判決書從事實分析的角度論證了兩組因果關系:其一,論證了被告人的行為“是導致王蘭香精神抑郁加重至絕望的直接原因,也是引起王蘭香自殺行為的主要原因”;其二,論證了自訴人“對王蘭香的自殺行為也難免監護失當的責任,其監護失當,也是發生被害人自殺的原因之一”。①參見上海市第二中級人民法院(2001)滬二中刑終字第783號刑事附帶民事判決書。因為上述對案件事實中重要因果關系的論證是在對雙方所提交各類證據進行分析說理的基礎上進行的,因而具有很強的說服力和真實性,容易被各方當事人所接受,實現了良好的社會效果。
裁判說理必須依法進行,依法說理,具體包括依據實體法律精神說理和依據程序法律精神說理。進行實體法分析,其目的是為了認定案件性質,使定罪量刑或者是非分辨有法可循;進行程序法分析,其目的是為了分析裁判過程和訴訟行為符合法定程序,使裁判過程獲得正義的價值。法律論證是裁判說理的重點和難點。法官真正要解決的問題,是如何從繁多的甚至是不完善的、有缺陷的法律體系中為具體案件的裁判找到合適的法律理由并進行適當的法律推理與論證,為具體案件的裁判建立起大前提[4]。裁判法律論證的關鍵,是要在案件事實和裁判結論之間建立起一個可以接受的、值得相信的關系。無論是當事人還是其代理人,甚至包括社會公眾,都希望看到法官在裁判說理中闡明適用法律的意見,希望看到法官在裁判說理中回應當事人及其代理人關于適用法律的意見。如果在裁判說理中看不到法官具體的闡釋和回應,會使案件處于非常被動的地位,甚至會引發社會更廣泛的關注和評論。
裁判說理的各項內容需要借助裁判說理技術才能實現。裁判說理技術涉及裁判說理對象、裁判說理結構和裁判說理方法等方面,這些說理技術表面上與裁判說理的社會效果無甚關聯,實質上恰恰是保障裁判說理社會效果的必要手段。
裁判說理針對的對象,主要是指雙方當事人及其代理人,因為只有他們才是裁判結果的直接承受者。裁判說理針對的對象,還包括審判委員會,因為審判委員會是直接決定相關案件裁判結果的主體,承辦案件的法官需要向審判委員會解釋清楚裁判何以成立的具體理由。裁判說理針對的對象,甚至也包括媒體、公眾和整個社會,裁判結論如何能夠成立的理由即裁判說理,不僅直接影響到當事人及其代理人和法院,也會在社會上產生示范性的影響。媒體、公眾關注裁判說理,從某種程度上也是在關注自己的命運,因為每一個人都有可能成為被告,也就是成為裁判說理的直接承受者。
裁判說理從來就不是法官一個人在唱獨角戲,而是在社會背景之中,由法官依法針對裁判說理對象的各種主張進行的具體分析、解釋和論證。在裁判過程和裁判文書中,法官應該針對各方意見進行充分的分析說理。不同的審判程序中,法官裁判說理針對的對象各有不同。從制度層面上看,以刑事判決書為例,最高法院的裁判文書樣式已經對法官裁判說理的對象作了明確規定。一審程序的法官需要針對控辯雙方的主張進行具體的分析和回應,二審程序的法官需要針對原審法院判決、上訴方和原公訴機關的主張進行具體的分析和回應,再審程序的法官需要針對原生效判決、再審各方當事人的主張進行具體的分析和回應。從社會角度看,不僅是當事人及其代理人,即便是社會公眾,也都是通過裁判文本了解和認識法律制度在具體個案中的具體適用和實際效果,并由此重新考量和調整自己的生活坐標。因此,無論是當事人及其代理人,還是社會公眾,都有權利知道法官在某一個案件中為何這樣確認證據、認定事實和適用法律,為何這樣評價己方意見和作出何以如此的具體裁斷。如若不然,當事人及其代理人就會對裁判說理提出質疑,會導致上訴、申訴、上訪等后果的發生,而媒體的聚焦、社會的關注和評價又會把這些案件推到公眾的視野之中,引發一系列的連鎖反應。
基于司法裁判的三角架構,裁判說理的復線結構形態是一個現實的存在。在裁判說理的結構中,以一審刑事公訴案件為例,至少存在三條說理線索。其一,是法官的正面說理。法官應該對案件的整體情況進行正面的分析說理,包含前述的證據分析、事實分析和法律論證。法官的正面說理是貫穿裁判說理過程、決定裁判結果的紅線,也是裁判說理的主線索。其二,是法官針對控方意見所做的分析說理,包括檢察機關關于證據、事實和適用法律的具體意見,法官都應該明確回應是否予以支持并論證具體理由。其三,是法官針對辯方意見所做的分析說理,包括被告人、辯護人關于證據、事實和適用法律的具體意見,法官都應該明確回應是否予以支持并論證具體理由。在上述結構線索中,法官的正面說理是后兩條線索的前提和基礎,后兩條線索是在法官正面說理基礎上的具體分析和回應,兩方面的結合才能構成裁判說理的完整結構。
應該說,法官一般都會重視正面的說理分析,因為這是決定裁判結論的關鍵問題。但是對于當事人各方意見的回應與分析,則呈現出不同的狀況。有的律師抱怨其法庭上的發言會被法官無理打斷,抱怨其關于證據、事實和適用法律的主張得不到法官在裁判文書中的應有重視和回應。現實中,存在一種認識上的誤區,即認為裁判說理只是一種寫作層面的、因而是技術層面的事情,對裁判說理的結構缺乏理性的認識和分析,只有對裁判理由的正面論述(有時還很不充分),而忽視對各方意見的回應與具體分析。實質上,司法過程每一個環節都是通過各種文本來體現的,裁判說理的復線結構正是司法公平和正義得以完整展現的必要形式與載體。從社會效果的角度看,裁判說理真的不能也不要等到實踐中出現諸如劉涌、李昌奎案件說理的嚴重問題時才會反思裁判說理,不能也不要等到社會方方面面都在質疑判決理由那些令人瞠目結舌的硬傷時,才會反思裁判說理究竟應該是什么樣的結構和應該怎么樣在裁判說理中展示這樣的結構特征。因為這些表面上看來無關大局的裁判說理結構的技術性問題,卻能引發范圍廣泛的巨大影響,且余波久久無法平息。
裁判說理需要方法,需要契合裁判說理屬性和規律的方法。裁判說理從整體上屬于法律推理,裁判說理的大前提只能是法律[5]。并非三段論式的演繹推理都可以稱為法律推理,但法律推理只能是三段論式的演繹推理。梁慧星教授把三段論稱之為“法官裁判案件的邏輯公式”。法律規定是大前提,事實認定是小前提,判決內容是推論。從大前提、小前提得出推論的公式,是形式邏輯的三段論公式,也正好是法官裁判案件的邏輯公式[6]。當然,三段論的有效性與其內容的真偽不一樣。三段論只是對裁判論證最低限度的理性要求,它跟不同的法律論證理論皆可相容[7]。論證有時在邏輯上可能成立,在內容上卻完全沒有意義。邏輯并不充分保證某一結論的可接受性。為了證立某一邏輯結論的可接受性,必須說明其前提的可接受性或真實性[8]。
三段論推理是裁判說理任何時候都繞不過去和無可替代的邏輯公式,但是由于構成裁判說理的大、小前提的得出并不一定都是正確的,使得裁判說理只能是一種不完整的三段論推理。也正因為如此,才更有必要在進行裁判說理時重點關注大、小前提的確認,即關注選擇法律和確認事實。否則,即便采用了正確的三段論推理的邏輯公式,也依然會得出錯誤的結論。彭宇案件就是一個例證。此案判決之所以引起巨大的社會反響,一個重要的原因,就在于裁判說理中摻入了法官個人的而非社會主流的道德觀念。問題不是出在要不要運用常理進行司法判斷和推理(肯定是需要的),而是出在沒有正確運用常理進行司法判斷和推理,以致推導出的“事實”(即小前提)引起人們極大的懷疑和驚恐,進而引發業界和社會的強烈批評。
從法社會學的視閾來看,裁判說理從來就不是一種孤立的存在,而是基于特定社會背景中的現實表達。裁判說理與社會穩定之間存在一種內在的、天然的一致性關系,這種關系依賴裁判說理良好社會效果的實現而達成。裁判說理也從來就不是法官在裁判過程和裁判文書中的自說自話,而是對訴辯審各方充分商談溝通之互動過程的理性化表達。這種理性化表達要求法官應當遵循司法論證的基本邏輯和方法,應當闡述法官對案件證據、事實和適用法律意見的具體理由,應當回應訴辯各方關于證據、事實和適用法律的不同意見并釋明理由。這樣的理性化表達使各方當事人對己方意見是否有理有了明確的答案,使裁判結果形成的理由和過程得以公開展示,便于媒體、公眾和社會的了解、評價和監督。
毋庸置疑,裁判說理需要方法和技術,但裁判說理從來就不僅僅是一種簡單的說理技術,而是蘊涵程序正義價值的重要和無可替代的司法程序節點。依法而充分的裁判說理不僅是在現實地實踐著司法程序的正義性,同時也是在令人信服地宣示著裁判結果的公平性,這對于在人們心中形成信賴司法、相信法律的觀念具有極為重要的現實意義。在裁判過程和裁判文書中,公開法官形成內心確信的過程和理由,意在表明法官相信自己裁判說理的合法性與合理性,堅信裁判理由能夠體現司法的公正性和公開性,堅信裁判理由能夠符合社會大眾最普遍的法律觀念和價值追求。以此為基礎,法官就不應該因為任何因素而動搖依法進行裁判說理的信念,法院就應該依法維護法官依法、充分而又具有針對性的說理內容和結論。以此為前提,當事各方也能夠據此對裁判說理的內容、方式和程度進行合理的評估和預期,就能夠知道裁判說理已經尊重了他的意見,回應了他的訴求,因而愿意接受這樣的裁判理由和裁判結果。
如果具有正當性的裁判說理的案件越來越多,在點滴積累的基礎上,申訴、上訪等案件的減少與之會出現此消彼長的良性循環趨勢,裁判說理的良好社會效果就能夠很好地實現。這不僅節約了大量的訴訟成本和當事人的其他付出,不僅維護了法律的尊嚴,也是對社會穩定不可忽視的重要貢獻。更加重要的是,久而久之,包括當事人在內的社會公眾會從心底里對司法裁判產生認同感,進而相信司法裁判是解決沖突的公正而有效的手段。當再有糾紛需要解決時,就會更加愿意選擇司法救濟手段,而不是到處上訪告狀乃至以死相爭。由于司法裁判能夠把公眾的各種訴求引導到法律的框架內,再通過理性溝通、商談、對話的方式和平解決,對于有效化解社會轉型期的各種矛盾和沖突會起到減壓閥的重要作用,會有助于恢復和重建社會秩序,維護社會穩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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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4
A
1007-4937(2012)04-0082-04
2012-03-01
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規劃基金項目(12YJA820098)
趙朝琴(1966-),女,河南偃師人,教授,法學博士,從事法社會學、法律文書學研究。
〔責任編輯:楊大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