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煥銀
(重慶大學法學院,重慶 400045)
立法者中心還是司法者中心是區分兩大法系的基本點之一,英美法系主要奉行司法中心主義,而大陸法系則遵奉立法中心主義。當然,由于各自固有的局限,在兩大法系已經呈現并將繼續深化的融合趨勢中,以何者為中心的問題也并非絕對不可動搖。圍繞法治的有效性問題,立法中心主義和司法中心主義之間某種程度和(某些)形式的共謀已經出現。我國概屬大陸法系,一直試圖嚴格奉行立法中心主義,但經歷10多年(自1995年)法治實踐卻并未取得為各方滿意的實際效果。原因何在?有學者認為,自改革開放以來,當代中國法理學乃是一種“強調法律自身內在的特性”的“法律人的法理學”。
在這種法理學視野中是沒有國家的,而為民族和中華文明發展計,我們應該邁向一種能夠創建政體意義上的立法者(legislator)的法理學。而現行法律教育體制是無法培養出這樣的立法者來的。①強世功:《邁向立法者的法理學——對當代法理學的反思性考察》,《中國社會科學》2005年第1期。這也就意味著該作者隱含地承認,這種古典的因而是理想的立法者的法理學,不光是在現階段,在可以預見的將來也是無法建構形成的。那么,在整個社會焦慮于法治有效性的時代背景中,我們該奉行何種法理學?在筆者看來,對于法治有效性問題的回答總是基于具體情景和實踐的,我們的立法者不是創建政體意義上的立法者倒完全是具備形式有效性的規則的產出者(law-maker)。不能否認,規范制頒者——規范文本——規范接受者仍是現代法律理論的基本分析框架之一。如何在這一分析框架中找尋立法中心主義局限性的可能出路,或許是我們突破目下法治瓶頸的現實選擇之一。本文將分析視角局限于司法場域中,在簡述威權主義法治觀局限性基礎上,力圖闡釋凸現包括法官和社會公眾在內的規則接受者的地位和功能在促進法治發展中的意義。
威權主義法治觀大略可以稱為形式主義的法治觀,它除卻了法律所具有的一些明確的特性,而僅要求所有的國家行動得到立法機構的授權即可;且與形式主義法治觀不同之處在于,威權主義法治觀更強調法律作為體現和貫徹主權者意志的工具的重要性。在我國,相互分離的立法權、行政權和司法權,由于都源出于人民而最終也要服務于人民,在民主政治背景中,由代議機構行使的立法權,從形式效力角度來看,也就具有了強勢于行政權和司法權的正當依據。在這樣的意識形態背景下,制定法就是法律,行政權和司法權的實施者就成了貫徹立法者(法律)意志和理想的純粹工具。這樣一種剛性的威權主義法治觀,從新中國建立,特別是從改革開放以來直到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律體系的基本建立而言,對于制定和建構形式化的規范體系的實踐,無疑發揮了重要作用。但在法治發展重心變遷的時代,這種法治觀就不敷為用,其局限性在以下幾方面體現出來。
首先,法律規范的無知性。允當地裁決總是以對具體情境的全面、系統、周密的事實分析和審慎的邏輯思考為基礎的,而形式法治觀的立法成果——制定法卻總是抽象的。“它們只可能在它們所適用的大多數情形中具有助益”,而不可能考慮調控對象的個殊性,這一特點就決定了法律只是“人類所習得的用以對付其所具有的必然的無知的諸多手段之一”,①[英]哈耶克:《自由秩序原理》(上卷),鄧正來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7年版,第196頁。而不是得出允當裁決的唯一依據。法律規范的這種對于具體情境的無知性,充分彰顯了威權主義法治觀視法官為法律的喉舌,司法似自動售賣機一樣,法官嚴格遵循法律即可得出允當判決的理論的荒謬性。
其次,司法過程中法官與立法者地位的不對稱性。語言是法律(立法)的主要載體,它的不確定性決定了法律必須解釋,沒有解釋就沒有法律。威權主義法治觀將“什么(應當)是法律”和“法律是什么”這樣的一系列問題的決定權都試圖賦予立法者,而裁決具體案件的法官則處于從屬地位,只能按照立法者的意志及其對法律的解釋機械地執行法律。按照第一點所述,立法者及法律(立法)對于個案的具體情境具有事實上的和邏輯上的雙重無知,這就意味著單純依據這種立法中心主義的法治觀,是不可能得出允當的裁決,從而不斷滿足隨著形勢變遷的廣大人民群眾日益增長的司法需求。比立法者更可能經常解釋法律,更適格也更可能合理解釋法律和更能把握個案具體情境的法官,恰如德沃金所言,更應該是法律帝國的“王侯”,特別是在疑難案件中應獲得與其責任相對稱的地位和權限。判決的合法性不應再完全想像地訴諸于實際缺位的立法者,而應該更多地考慮基于個案具體情境的熟稔而對司法判決之易為社會接受的合法(理)性具有可能正當貢獻的法官的理性認識。②筆 者之意決非將判決最終合法(理)性之決定權賦予法官,至少就大陸法系而言,判決(形式)合法性最終操握在立法者手中。但具體情境中個案判決之合法性,不僅僅是形式的,還需要某種實質合法(理)性。這種實質之合法性,是由法官結合個案的具體情境發現和獲得的。比較來看,英美法系個案判決之實質合法性要高些,具有議會至上傳統的英國比奉行司法中心主義的美國要低些。以改變目前司法的“判案者說了不算,不判案者算了不說”,法官與立法者地位不對稱,人民群眾對司法不滿意的現狀。
再次,現行司法(制度)無法滿足人民群眾的公平正義需求及執政者對于司法功能的正當期待。一般來說,司法是權利救濟的最后一道防線,人們理應對司法實現公平正義的能力有所期待。但目前司法現狀卻并不如人愿,司法腐敗、執行不力、效率低下等痼疾仍然揮之不去,司法(制度)實際供給公平正義的能力和水平尚不能滿足人民群眾隨社會情勢變遷日益增長的法治意識和權利訴求;執政者對于司法功能的正當期待也并未得到滿足,這一點可以從新近出臺的司法體制改革意見的翻轉于既往的司法改革的職業化、精英化取向的民主化取向中明確地體現出來。司法應當奉行人民利益至上原則,以人民滿不滿意、能否滿足人民的司法需求為重要判斷標準。③王其江:《新一輪司法體制改革指向:進一步滿足群眾司法需求》,《瞭望》2009年1月5日。
最后,威權主義法治觀束縛了法官實踐智慧凝煉真正意義上法治之意義脈絡的可能性與途徑。后現代主義在解析現代法治賴以為基的主客體而分的現代理論基礎上,不斷質疑現代法治的可能性。這種質疑并未徹底瓦解現代法治,從積極意義的角度看,后現代主義理論的批評,豐富和完善了人們對法治的理解和解釋。法治不止需要一本精簡的規則手冊和以客觀規則對統治者的約束,也需要一個充滿活力和不確定性的、產生指導社會行為的道德價值之社會實踐,并且也總是社會治理者們審慎治理的實踐。結果就是這樣的“一副智力的西洋鏡,在其中,是那幅在創造性的主體和客觀性的文本之間的交互依賴中產生的法治的完整圖畫。”④Francis J.Mootz III.Is the Rule of Law Posssible in a Postmodern World?Wash.L.Rev.APRIL,1993,68:249.而建立于啟蒙思想基礎上的威權主義法治觀只是側重于這幅完整的法治圖畫中的部分要素和部分環節,強調靜態的規則體系的建構、權威者意志的貫徹、科層化的法律運作機制和法律運用者的單向服從,但卻忽略了諸如法官、執法者和社會公眾在各自活動領域拾獲的實踐智慧對法治發展的反向建構作用。在當代中國形式法治架構基本形成的前提下,通過條分縷析方式點滴積累起來的實踐智慧,對于實質法治的發展和真正法治意義脈絡的型塑而言,都會發揮著不可或缺的重要作用和價值。而威權主義法治觀的上述基本缺陷卻限制了特別是法官等主體在其自身的實踐活動中累積起來的實踐智慧對于真正法治意義脈絡及其發展的反向建構作用。
司法所以無力社會對于法治的實際的正當需求,原因多多。重要地在于我們所奉為圭臬慣行如一的威權主義法治觀所造成的種種惡果。除卻前述幾點,后述兩點也是重要的。第一,透過近來關于司法改革民主化還是職業化的路徑之爭,①龍衛球:《司法是要職業化還是民主化?》,《南方都市報》2008年9月12日。即使是如賀衛方般堅定的職業化者,也并不反對司法民主化,“人民司法”雖好聽,但是,似乎人們都在擔心,司法民主化不要再是僅把法律當作工具甚或刀把子的慣性思維在和諧社會背景下的借尸還魂。這種工具主義思維是威權主義法治觀典型特征所在,法之為法僅以立法機構授權即可,司法僅以服務于政權及執政者意志為要,而法之實質合理性,社會之正當利益訴求均無由表達和實現。第二,我國的現行立法絕大部分都不是基于傳統和經驗推演而來,而是移植西法所得。在將這種異體性質的立法適用于當下情境時,彼此間的排斥、調適和校正現象就會凸現出來。這一過程仍在繼續,并且還將持續很長一段時間,直到中國法治發展的動力主要依靠由自身積累的經驗來提供時為止。
法官裁判案件應當是這樣的一個過程,具有主體性的法官依據確定具體的規范,運用關于案件的各種知識做出一個允當的判決來。由于威權主義法治觀的上述種種缺陷,法官不可能總是僅僅在抽象的于具體無知的立法中覓得裁判案件的具體依據;在這樣的一個過程中,由于與實際缺位的立法者地位的不對稱性,法官也很難對具體判決負起責任。如此一來,純粹和機械地適用法律(立法)就不僅是威權主義法治觀的一個要求,而(形式上)會成為司法裁決過程的一個真實映像。只有在具體情境的考慮中才能獲得的允當判決,在很多情形下就不可獲致,不斷滿足人民群眾的司法需求,提升司法實現公平正義之能力和水平就可能流于形式。
但是,這并不意味著我們就一般地反對威權主義的法治觀。事實上,在任何一個法律體系中,權威者制頒的規范都是人們(包括法官)據以行動的根本理由。但立法者并不能完全決定規范的含義和范圍,而僅決定著規范之作為法律體系構成要素的有效性地位。規范的意義取決于一個超越于立法者語境的更加寬闊的背景。
規范制頒者——規范文本——規范接受者乃是法律理論的基本分析框架之一,在比利時的胡克教授看來,過分偏重于任一方面的法律理論都是有缺陷的。②[比]馬克·范·胡克:《法律的溝通之維》,孫國東譯,法律出版社2008年版,第100頁。威權主義法治觀就是過分強調立法者及規范文本方面,而忽略了規范接受者對于規范意義的建構作用。如果說在一個能夠保持一元和維持線性秩序的社會中,僅僅強調立法者及規范文本的威權主義法治觀尚敷為用的話,那么,在時下這個漸趨多元、規范接受者的主體地位及其利益訴求受到重視的轉型社會,規范接受者在規范意義建構方面的作用及其重要性就彰顯出來了。
盡管規范意義的建構應當是在制頒者、文本和接受者的溝通語境中獲得的,但是,這一理想情境所要求的各種基本條件,③在哈貝馬斯看來,真理和主體間性只有在所有論辯參與者機會均等、言論自由、沒有特權、真誠和不受強迫等“理想的對話情境”條件下才能達成。在受占主導地位的威權主義法治觀局限性制約的時下背景中,我們還尚未具備。甚至在任何時代的任何社會中,都不可能完全具備,三者間理想的溝通語境中所可能達致的規范意義,不過是激勵人們智識探索和實踐行為的標桿。因此,在筆者看來,與時俱進而又行之有效的理論應該是恢復、提升在威權主義法治觀中被極端矮化的規范接受者在規范意義建構方面的地位和作用。具體來講,在司法裁判過程中,就是要凸現法官和包括當事人在內的規范接受者等社會公眾在裁判依據和事實建構中的地位和作用。總體而言,法官和其他社會公眾都受制于立法者及其規范文本,即使專門針對于法官的法律規范也是如此。在司法裁判中,法官不僅是立法者意志的貫徹者和規范文本意義的解讀者,而且也是案件事實的接收者和事實構成的建構者,凸顯法官在裁判依據建構和事實中的地位和作用,不僅可能踐行甚至實現主權者所追求的某種形式的具體法治,而且使得法官(法院)得以成為社會公眾權益訴求及其救濟和貫徹主權者意志的可以信賴的渠道。而凸顯包括當事人在內的社會公眾在裁判依據和事實建構中的地位和作用,一方面有利于民主化的發展,貫徹主權者司法為民的指導思想,另一方面也有利于包括當事人在內的社會公眾在司法過程中表達自己的權益訴求,從而促進和諧司法的建設和司法為民目的的實現。
在司法裁決中,法官應當扮演什么樣的角色是一個爭論不休的問題。在威權主義法治觀之下,純粹和機械的邏輯因素被過度強調,客觀、公正、博學和有經驗的法律宣示者是法官合乎主權者要求的最佳形象。立法者用語言文字表達出來的法律規范,只有通過釋明、整合、延展等方式才能適用于具體案件。這種法律解釋工作是法官基本的行為方式。但是,由于立法者及法律規范于具體情形的無知性和法律文本與法律事實的不確定性,決定了法官的意志自由的、自由裁量的一面在司法過程中存在的必然性。對于那些法律規范缺位的具體情形,法官有義務通過各種法律方法建構出恰當的裁判依據予以規整。法官建構裁判依據行為的具體性質是立法還是造法?或者換言之,法官是立法者還是造法者?對這一問題的回答決定了法官在司法裁決過程中地位及其作用問題的認識。
在意大利法學家卡佩萊蒂看來,法官應當成為一個造法者,而不是一個合格的立法者。法官作為立法者的不適格性主要是制度上的。首先,法官只是適法者,法院也只是司法機關,二者都不擁有制頒法律所需要的各種資源;其次,一般來說,法官造法是在法律規范缺位的具體情形中進行的,與擬決案件存在直接聯系,所建構出來的裁判依據可能只適用于特定范圍內的案件,并不一定符合法律規范所要求的充分一般的特點;再次,人們認為法官“由于訓練、氣質和年齡而過于因循守舊,以致不能承擔為一個美妙的新世界發展行為規則之使命”;最后,“司法造法因其不民主而不可接受”。一個以保護公民權益和自由為己任的司法機構,若缺乏民主性其自身便可能成為專制工具。①[意]莫諾·卡佩萊蒂:《比較法視野中的司法程序》,徐昕、王奕譯,清華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50頁。
在上文論述中,隱含著對于法官造法這一概念這樣的一種理解,即它只是在與擬決案件相關聯的具體情境中建構具體裁判依據的行為,這一理解是由司法的適法工作的根本特點決定的。法官造法雖不具有法律明確的、確定的,特別是充分一般的特點,但是,司法造法更具彈性、更具體以及更適應不可預見的個案情境之潛質的優點,大可彌補如上的局限。從而法官也有機會更好地理解法律,了解、把握事實和社會公眾的司法需求,彌合形式正義和實質正義間的縫隙,而可能構筑主權者、司法者和社會公眾之間和諧的司法關系。當然,由于司法程序的性質,“通過法院的造法是循序漸進、嘗試性和緩慢的;法院對法律發展做出貢獻的特色是點滴積累式的和試錯(trial-and-error)式的貢獻。”②[意]莫諾·卡佩萊蒂:《比較法視野中的司法程序》,徐昕、王奕譯,清華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61頁。
應當承認,法官的司法裁判工作,多數情形下應當是一種個人的主體化行為,因此而是反多數的。但這并不意味著司法工作就一定是反民主的。我們可以通過一系列制度性的措施增進司法的民主性。更為重要的是,民主不是簡單的多數主義,簡單的多數并不一定意味著民主。法官造法均是針對具體案件,涉及活生生的人、具體事實和實際生活問題,能夠貼近和感受社會公眾的需求和愿望;司法的獨立性、公平性等特點使其能夠通過保護那些不可能或甚少接觸民主程序表達自身正當訴求的少數人的權益來增進司法制度整體上的民主性。更為重要的是,法官造法民主與否取決于文化傳統、社會需求和制度環境以及司法機構的類型等諸多因素,法官造法工作的創造性程度也在其中發揮著很大的作用。
因此,從制度設計而言,法官不該是一個合格的立法者,而應該是一個優秀的法律解釋者,一個針對具體情形富于創造性的造(釋)法者。
無論應該是“一個優秀的法律解釋者”還是“富于創造性的造法者”,我們實際上是賦予了法官一種釋明或建構(法律)規范的角色和責任,而這種被法官釋明或建構出來的(法律)規范,只是其得出允當裁決的必要條件而非充分條件,畢竟法律規范只規定著當某種具體條件滿足時某個法律后果應當發生。允當裁決之得出,尚需法官給力地承擔起事實構成的建構者的角色和責任。而所謂事實構成,乃是通過法律程序最終認定的,關于法律規范的適用條件的描述性規定。在司法裁判中,如果法官不能根據證據規則和各種法律方法建構出有效的事實構成來,那么,某一(法律)規范所期待的某種法律后果就不應該發生。從而,法官不僅不能較好地解釋和創造法律,而且立法者意志及對于司法和法官的各種功能性期待,也無從實現。
究其本質來看,事實構成型構自生活事實,是經過法律編碼的、涵攝于法律之中的特定化的生活事實。法律規范可以根據法律需要從生活事實中型構出不同的事實構成來,生活事實構成事實構成的社會基礎和元素材。①賈煥銀:《規范建構框架中漏洞補充的路徑取向與民間規范》,《法律科學》2008年第1期。在司法裁判中,法官可以針對每一種法律后果,反復不同地領會、評判和抉擇統一的、自然的社會生活,并據此建構出與該法律后果相對應的事實構成來。長期以來,由于威權主義法治觀的影響,在司法裁判過程中,法官往往過于強調事實構成的規定性面向,教條地、機械地理解和型構事實構成,有時為了達致某種法律后果,甚至不惜曲解、誤解事實構成,而不是基于活生生的生活事實,在生活事實內具地價值傾向和規定性中生發出本原意義上的事實構成來。這樣的一種型構事實構成的事實狀況,使得本應彌合規范和事實間縫隙的司法及法官所承載的源自不同主體期待的各種功能,特別是社會不同主體對于司法的解紛和實現公平正義的期待,更是無從實現。哈耶克認為,“沒有法治,任何程序性保障的價值亦將不存在。那種認為遵循司法程序的外部形式就足以維續法治的觀念,實是對法治維續的最大威脅。”②[英]哈耶克:《自由秩序原理》(上卷),鄧正來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7年版,第277頁。事實上,任何法律關系都不可避免地受制于社會關系事實,只有本于生活事實,法官才能夠建構出契恰的事實構成來。例如,現行民事訴訟法第130條規定,被告經傳票傳喚,無正當理由拒不到庭的可以缺席判決。那么,開庭時,被告遲到1個小時才到,算不算“不到庭”?③2 009年1月6日,筆者到山東濟南長清區法院參加一交通事故案件審理,開庭時間原定9點,但由于該院人員調整,原審法官調離,在筆者問詢庭長該案時,他甚至不清楚該案,更遑論9點的開庭時間了。在他指定一名法官負責該案后,才于9點半左右開庭審理,由于被告未到,法官決定缺席審判。但是,在10點左右,被告到達,并要求參加庭審。法官說:“原定9點開庭,看看都幾點了?”于此,法律沒有明確規定,屬于自由裁量的事項,需要法官從生活事實中尋找依據。首先,在絕大多數文化中,遲到至少是一種有失禮儀的行為;其次,一般來說,開庭前法官先要核實原被告身份,這也就預設了被告在庭審開始前到庭的規定性;最后,如果根據中國的傳統文化來理解,“官員”為尊,在司法這種類支配與服從關系中,當事人應當先于法官到達。而在該例中,在法官看來,遲到1小時,意味著被告對于訴訟權利及其實體利益的忽視甚至放棄。因此,法官最終拒絕了被告參加庭審的要求。
這種在事實構成建構過程中更加重視社會生活面向的傾向,不僅是司法的邏輯運作的必然要求,也是時代發展所導致的法學的社會轉向和司法為民的政治要求的產物。一方面,法官應該運用自身的法學理論知識,很好地理解和把握事實構成的規定性內涵;另一方面,也應該善于觀察、歸納,自覺地在社會生活這一事實構成的自然本原中感悟、型構事實構成。只有在二者間的某種“視域融合”(fusion of horizons)性的智識性重構中,才能建構出合法正當的事實構成來。這樣就要求法官不僅要是一個事實構成的有力建構者,更應該是生活事實的深刻理解者。
在一些學者看來,只有法官才是適格的規范接受者,他們的主要理由在于:法律尤其刑法,是傳達給法官賦予其懲罰犯罪義務的規范,而不是施加于公民的行為規則;公民不知道法律的內容。④[比]馬克·范·胡克:《法律的溝通之維》,孫國東譯,法律出版社2008年版,第117頁。
在現代法學理論中,這一點已經非常清楚了,即法律不僅是官方制裁的依據,而且也組織和影響著公民的行為,是國家規制社會的重要工具之一,人們根據法律行事并對他人的行為形成預期,從而達致某種行動的秩序。
按照既定程序予以公布乃是人類進入文明社會以來,法之為法的充分條件。而法律必須要予以公布,重要目的就在于讓社會公眾了解法律、遵守法律,甚至能夠運用法律指導自己的生活和實踐,而并不僅僅是“藏之官府”,充當官方行動和制裁違法行為的依據。在現代社會中,法律浩如煙海,雖然法官擁有比普通公民更好的一般知識和技術,但他們也并非能夠知道所有的法律規范;而廣大社會公眾并非對法律一無所知,二者之間對于法律的了解,只是程度的不同,而不存在絕對的差別。“久病成良醫”,在日常生活中,我們也能經常碰到一些所謂的“民間法學家”,他們對于相關法律規范的熟悉程度令人咂舌。因此,與法官一樣,社會公眾也是適格的規范接受者。
但是,也不能忽略的是,法官和社會公眾了解法律的方式和層面是不同的。社會公眾,特別是當事人,總是局限于特定情境中來理解法律,而法官則善于以更加抽象的方式理解法律。一般來說,社會公眾是從觀念和價值層面來理解法律,而法官則主要是從制度和技術的層面來解釋法律。在哈耶克看來,“人群之所以發展成社會,通常都不是因為他們給自己規定了法律,而是因為他們遵循著同樣的行為規則。”①[英]哈耶克:《自由秩序原理》(上冊),鄧正來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7年版,第130頁。這意味著源自多數權力的法律要受到那些為人們共同接受的原則的限制,從而,體現著人們共同接受的原則的法律的觀念和價值在決定法律規范的意義方面發揮著不可或缺的重要作用。這樣,盡管在從制度和技術層面理解法律與法官存在著這般差異,但社會公眾在建構法律規范的意義方面,仍然可能發揮著其他主體所不可更替的作用。在筆者看來,廣大社會公眾成為適格的規范接受者,對于司法實踐來說,具有如下意義:首先,有利于釋明法律規范的真正含義。不同層面的社會公眾站在不同角度理解和解釋法律,有利于法官拓展理解法律規范意義的視野,并可能在具體案件中選擇更為恰當的規范意義以為裁判。其次,有利于建構合法正當的事實構成。合法正當的事實構成的建構主要取決于事實構成的規定性內涵、社會事實的客觀性特點和不同主體價值評判與理解方式的差異等因素。包括案件當事人在內的社會公眾正是作為案件事實自然本原的生活事實的當事者和理解者,突出其在建構法律規范的意義方面,不僅能夠完善豐富和完善事實構成的規定性內涵,而且能夠增進法官作為生活事實的深刻理解者的可能性,并深化和具體其構建事實構成的“視域融合”的智識性知識。再次,任何個體,特別是當事人,可能不是公共利益的表達者,但他肯定是自身利益和愿望的最好訴求者。在司法裁決中,如果法官不能將社會公眾視作與自己一樣的規范接受者,而一味把其作為法律支配的客體,那么,司法正義和為民之目的就無從實現;更為重要的是,社會公眾作為(法律)規范的接受者的觀念,為司法與社會之間的溝通架起了一座橋梁。通過在不同層面發揮社會公眾在司法活動中的功能性作用,我們不僅能夠將社會公眾的主體性因素在司法制度設計中考慮進來,而且能夠更加明晰地了解法律所可能以之為根基的社會共同接受的原則。從而,在至少是社會公眾和法律人(包括法官)廣泛共識的基礎上,②在 胡克教授看來,這種廣泛共識乃是社會共同接受的原則運用于司法過程而獲得制定性支持的唯一方法。參見[比]馬克·范·胡克:《法律的溝通之維》,孫國東譯,法律出版社2008年版,第117頁。而可能將這種原則運用于司法裁決中來。
但是,正如前述,不僅規范的制頒者、文本和規范接受者之間的理想溝通語境我們尚未具備,即使既有的社會公眾與司法(法官)之間的溝通渠道也并非是通暢的、有效的。不僅社會公眾,甚至法官在當下司法實踐中的主體性地位都尚未得以足夠的重視,欲要深入推進法治和提高司法能力以不斷滿足人民群眾的司法需求,我們就必須提升他們在規范意義和事實建構方面的作用,凸顯其主體性。我們的法理學,至少是司法場域中的法理學,應該是逐步邁向規范接受者的法理學。事實上,在時代法治困境的促動下,規范制頒者和規范接受者都提出了彼此理想地交流溝通的要求與期待。這一點也在我們的法理學研究中映現處理出來,有學者認為,當今中國法理學的研究主要應該圍繞著怎樣保證法律在社會中得到合理正當地實施問題來進行,研究方向主要是法實證主義。③王夏昊:《中國法理學的研究路徑》,《現代法學》2004年第2期。而在筆者看來,法律實證主義固然是法律和法治的意義脈絡的構架性理論,其對法治發展的意義始終不可或缺,但法律溝通之緯視野中的社會事實面向的邁向規范接受者的法理學才更可能勾勒和型塑出具有實質性意涵的真正的法律和法治。縱觀近年來,無論是立法、司法領域的理論研究還是具體的法律實踐,這種法律溝通之緯視野中的社會事實面向的邁向規范接受者的法理學都不同程度地顯現出來。因此,我們有理由期待,在某種理想溝通語境下規范的制頒者、文本和規范接受者之間的視域融合中涅槃而出的真正意義上的法治愿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