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 勇
(山東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山東 濟南 250100)
劉然《詩乘發凡》述論
夏 勇
(山東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山東 濟南 250100)
劉然輯《國朝詩乘》附載《詩乘發凡》打破了選本凡例的常規,以65款的較大篇幅論及諸多詩學論題,具備了詩話之實。同時,它還擁有古代文學批評著作不多見的系統框架,加之內容、觀點大抵言之有物,頗多真知灼見,且不乏創見,因而是一篇有特色、有價值的詩學著作。
劉然;《國朝詩乘》;《詩乘發凡》;框架;內容;觀念;特點
劉然,字簡齋,一字文江,號西澗,江南江寧人,生活于康熙年間,諸生。今人楊云海根據《(同治)上江兩縣志》、《金陵通傳》等主編《江蘇藝文志·南京卷》,著錄其著作21種,僅《國朝詩乘》確知存世。
《國朝詩乘》凡12卷,由劉然纂成初稿,劉然逝世后,其友人朱豫為作增訂,于康熙四十九年(1710年)前后付梓。較之其他清代選本,該書一大特點在于:卷首附載的《詩乘發凡》篇幅異常龐大,共計65款,約兩萬字,是筆者所見清代選本之凡例中,款項最多、篇幅最長的一種。更加與眾不同的是,這篇凡例不像一般選本凡例那樣,僅僅著眼于發凡起例,撮敘編選目的、取舍標準等,而主要是在探討各種詩學問題,所以完全可以將它和《清詩話續編》所收管世銘《讀雪山房唐詩序例》等而視之,也歸之于詩話的范疇。
不止如此,具體考察這篇凡例,可知它不僅擁有遠超常規的篇幅、接近詩話的體制,還具備豐富系統的內容、頗具個性的觀點,是篇形式與內涵均可圈可點的詩學著作。本文擬對其主體框架與內容,以及主要觀念與特點,作一初步梳理,以期引起更多研究者的注意。
一、《詩乘發凡》的主體框架與內容
我國古代文學批評著作大都呈現為較零散的筆記隨錄形式,而《詩乘發凡》雖然只是一部選本的凡例文字,論述詩學問題卻相當廣泛而系統,顯示出作者獨到的匠心。綜觀其論述對象與內容,大致分四部分,可稱之為總論、體裁論、創作論、余論。茲分述之。
總論包括第一、第二款。前者概述詩史源流,自虞舜與《詩經》說起,拈出漢至盛唐各個時期的代表詩人詩作,一一予以點評。和很多古代詩評家一樣,劉然秉持尊漢魏、貶晉宋齊梁的立場,唯左思“負奇氣,當與宋鮑參軍、齊謝太守并數而成鼎足,較同時三張、二潘、二陸輩,巋然出頭角”[1](P10),得到另眼相看。他最后說:“詩統之傳,歷代不泯。虞、周,其元氣也;漢、魏,其正朔也;晉、宋、齊、梁、陳、隋,其閏位也;唐,其定歷也;宋、元、明,其余分也。”[1](P10)對從先秦到明代的詩史給出了一個宏觀勾勒與定位,其中透露出他推尊漢唐的詩學立場。
后者則針對傳統的“詩言志”命題而發,大抵論述詩歌的價值本原,曰:
志者何?詩人大本領關系處耳。余嘗謂蘇屬國、劉太尉、顏魯公、張睢陽輩,雖使其詩不盡佳,得片言只字,亦皆可傳。何者?忠孝之大志,本不磨也。若使傳者盡皆佳抅,則雖與日月爭光、山河等壽,何有?天寶末,少陵以蓋世才崛起布衣,說者謂其一飯不忘君父,卓然忠孝,與魯公、睢陽同志。余竊按少陵集中豈獨君父云爾,凡其生平疏救房琯、祖送鄭虔、寄懷弟妹妻女子侄,舉一切骨肉之誼、朋友之愛,莫不咨嗟垂注,達之著作,以寫其纏綿繾綣之致,此真千古詩人至性也。沈約、楊素,慫惥乃公作何等事,而歷來選家猶載其詩,約之詩猶曰:“所累非外物,為念在玄空。”素之詩猶曰:“獨飛時慕侶,寡和乍孤音。”是猶欲掩其勢力恒態,而竊附于志高行潔一流。豈將謂天下后世皆可欺哉?[1](P10~11)在這里,劉然特別強調忠孝與性情兩點。忠孝的范疇相對狹窄,但他卻對其推崇備至,提出像蘇武、劉琨、顏真卿、張巡這樣的忠臣義士,雖不以詩見長,但由于其詩自然流露出“忠孝之大志”,所以“片言只字,亦皆可傳”。比較而言,劉然對性情的強調,更多接觸到了詩歌的情感本質。在他看來,杜甫之所以能稱雄詩壇,乃是因其“舉一切骨肉之誼、朋友之愛,莫不咨嗟垂注”的緣故;而對情志既欠高尚,又善于作偽的沈約、楊素之流,則施以尖銳批評。可見劉然詩學觀兼具政教本位與性情本位兩方面,是二者的綜合體。
體裁論包括第三至三十二款,大體按各詩體的產生先后,結合詩史進程,分別探討其源流正變、體格特征、代表作家及其他相關問題。第三至六款專論四言詩,主要以《詩經》為對象,附論古逸;第七至二十三款專論樂府詩,主要探討漢樂府;第二十六、二十七款分別專論五言古詩與七言古詩;第二十八至三十款專論律詩;第三十一款專論絕句;第三十二款專論排律。而在樂府與五古之間,劉然特意插入兩款小結,以承上啟下。其中,第二十四款強調詩與《易》通,應如《易》那般,“隱溲其旨,緣貞淫而申勸戒之義”[1](P19),而不得“徒以留連景物之什,夸多斗靡”[1](P19);第二十五款則概述建安、黃初、正始年間的詩史變遷。
劉然之所以用兩款小結隔斷樂府與五古,有其深意所在,其中體現出他對詩體演進與詩史脈絡的整體把握。他提出:
風、雅、頌為三代音,歌、行、吟、摻、辭、曲、謠、諺為兩漢音,律、排律、絕句為唐音。兩漢與《三百篇》迥不相侔,唐原本漢道而能自出機杼。譬則《三百篇》,先王之封建井田也;漢唐,后世之郡縣阡陌也。唐與漢共一郡縣阡陌之法,但漢持其大綱,禁網疏闊;唐則節目規條,纖毫不亂。唐可以變漢,而五代宋元明皆不能變唐,則其法已可通行而無弊也。[1](P11)在他看來,古今詩體可分為三大類:先秦《詩經》代表的四言詩系統;漢代歌、行等代表的樂府詩系統;唐代律絕代表的近體詩系統。其中,四言詩系統獨樹一幟,與后代詩體迥不相侔,當四言詩的高峰與典范——《詩經》的時代逝去后,作為詩體之一的四言詩,其創作便未能取得實質性的突破與提升,只能聊備詩史之一格。至于樂府與近體詩系統之間,則有密切的因承關系。近體詩的發生、發展與最終成熟,經過了長期試驗,而孕育它的土壤,正是魏晉南北朝詩的主導體式——五言古詩與樂府歌行。至于魏晉五古與樂府詩,又是從漢樂府那里發展而來。因此,劉然指出:近體詩“原本”于樂府,而又“自出機杼”,二者前后接榫,遂開出詩史的新紀元,奠定了唐代以下詩體演變與應用的基調。就詩史實際進程來看,從漢樂府時代到近體詩時代,經歷了包括元嘉、永明在內的多個意義非凡的發展階段,而其中最早的重要一步,則是在漢末、三國時邁出的,即劉然格外關注的建安、黃初、正始時期。這一時期既完成了對民間氣息濃厚的漢樂府的文人化改造,又真正實現了從漢樂府那里接力而來的五言古詩創作的繁榮,堪稱自漢至唐詩史發展、詩體衍變的一大節點。正由于從樂府詩系統到近體詩系統的演進有重大的詩史意義,而其中的一個關鍵階段就是詩史主角由樂府向五古轉移的建安、黃初、正始時期,故而劉然乃將全文的論述脈絡在樂府與五古間稍作頓挫,先強調詩歌應“緣貞淫而申勸戒之義”,重申了其政教本位詩學主張,再單獨評述建安、黃初、正始詩歌,給予這一時期以非常崇高的詩史定位。
創作論包括第三十三至五十七款。對于這個問題,劉然大致分兩個層面來講。一是寫作技法,主要以具體問題具體分析的方式來闡述觀點,既有綱領性意見,又論及很多細節。如第三十五款闡述議論手法的應用范圍,第三十六款探討詠史詩如何遣詞造句才算得體,第三十七款說明正用、反用典故的效果差別等。在部分款項中,話題甚至細致到諸如語助詞的使用、韻腳的安排、酬贈作品的稱謂等技術性問題,可謂細大不捐、面面俱到。二是人格修養。詩歌創作的優劣不僅關涉形式技巧,更要求詩人內外兼修,努力做到形式表現與情思內涵的完美結合。劉然對這個問題相當重視,認為:“詩人志芳行潔,不以名位動其心,乃與風雅二字合。不然,筆補造化,皆緒余也。”[1](P25)并提出:“今人作詩拘忌,動以富貴臺閣氣象相高。殊不知昏愚之富貴、空疏之臺閣,尸居余氣,醉生夢死,何足當識者一眄?余平生掃除詩讖,蓋欲作者、閱者皆放懷于天地間。”[1](P29)對詩人的胸襟、識度提出了很高要求。
余論包括第五十八至六十五款,大致交代全書的取材范圍、編選目的與取舍標準等。
綜上可見,《詩乘發凡》廣泛涉及詩歌本質、詩史源流、詩體特征、創作方式、作家作品評論等諸多方面,內容頗為豐富;同時,作者又在一個系統的框架下,給予諸論題以較細致的闡述。全文既有理論概括,又有詩史實證,既關注詩學本體,又為創作實踐提供具體指導,是一篇精心結撰、言之有物且不乏真知灼見的詩學著作。
二、《詩乘發凡》的主要觀念與特點
綜觀《詩乘發凡》全文,大抵可以從兩個層面闡釋其主要觀念與特點。一是詩歌本原價值與詩史整體把握上的基本立場;二是論述具體問題時體現出的觀念。茲分述之。
關于第一個層面,集中體現于第一、二兩款,即前面提到的政教、性情思想及推尊漢唐的立場。具體來說,劉然在詩歌的本原問題上,恪守傳統詩教,主張詩人詩作應具備溫柔敦厚的性情、典雅中正的風格與有裨教化的功能。他提出:“自《三百篇》來,溫柔敦厚之教既衰,徒以留連景物之什夸多斗靡,此不過一才人之技,始與經絕矣。樂天《答元九書》云:‘仆擢在諫官,啟奏之外,有可以救濟人病、裨補時闕者,輒詠歌之。上以廣宸聰、副憂勤,次以酬恩獎、塞言責,下以副平生之意。’今操觚家宜識此言。”[1](P19)推崇源遠流長的詩教說,又引白居易的功利詩學觀為同調。
政教詩學觀作為劉然論詩的一大綱領,甚至影響到他對唐宋詩史與詩人的評估。如第四十九款云:
楊大年為西昆體,自是才人風致,未可厚誹。天圣中,梅圣俞最有詩名,然立意蹇澀,好拈僻韻,此等皆不足取。歐陽永叔學太白,王介甫、黃魯直學少陵,三公于李、杜可謂闖其藩籬而據之。惟東坡不肯貌古,率意揮灑,時有天真爛熳處,但下筆輕遽,征事冗集,為可厭耳。余嘗謂坡詩與文正相反,文洗滌明凈,不使一字翳目,詩則牛鬼蛇神,無所不有,此其所最不可解處。南渡末,陸放翁杰然崛起,《渭南》一集,詩至萬首有奇。余讀其“關河可使成南北,豪杰誰堪共死生”,又“一生未售屠龍技,萬里猶思汗馬功”,想見此老抱奇不展,真令人泫然涕下。至云:“南人孰謂不知兵,昔者亡秦是三戶”,又“安得鐵衣千萬騎,為君王取舊山河”,忠君愛國血誠,和盤托出,少陵以后,一人而已。[1](P27)
從中可見劉然尊唐祧宋的傾向。他對宋人學習唐詩的創作實踐,尚予以些許肯定,而對其獨辟蹊徑的詩歌創作與理論,則貶斥不遺余力。明確得到他無條件褒揚的宋代詩人,只有陸游。個中原因十分明顯而單純,即陸詩能將“忠君愛國血誠,和盤托出”,完全符合政教原則,可謂詩歌表述忠孝節義的樣板。由此,諸如“昔者亡秦是三戶”、“為君王取舊山河”之類趨于散文化、議論化,帶有宋調色彩的詩句,當然就是可以忽略的小瑕疵了。
應該說,劉然這種政教詩學觀與尊崇漢唐的立場,為古代詩論家所普遍持有,似乎顯得無足稱道,但如果將其放到明末清初詩學潮流中去審視的話,情況就會大不相同。
先說前者。明清之際,詩學思潮的一大動向就是傳統政教精神的復興①。置身于那個動蕩的時代,頗有士人主張經世致用、尊經復古。由此,中晚明流行的注目于藝術形式、重視情感與文采抒寫、強調適己與自娛功能的觀念,趨于退潮;大批士人轉而崇尚政教詩學觀,推尊溫柔敦厚、典雅中正的詩風,并要求詩歌創作積極關注社會,反映現實。如錢謙益“詩本以正綱常、扶世運”[2](P831),賀貽孫“詩人佳處多是忠孝至性之語”[3](P195)等說法,在當時可謂比比皆是。隨著清王朝統治秩序的逐步確立與鞏固,政教詩學主張更是因其講求溫柔敦厚、忠孝節義,有益風化,符合統治者的利益與需求,而大暢其風。《詩乘發凡》的相關款項正是這股潮流的寫照。
后者則與清初興起的宗宋詩風與唐宋之爭密切相關。出于對明前后七子及其后學一味模擬唐詩而落入窠臼的反動,加之錢謙益等詩壇領袖的大力提倡,宗宋主張一時風靡清初。不過,宗唐觀念并未因為宋詩熱的形成而式微。事實上,當時很多士人依舊恪守宗唐立場,對宋詩抱有不同程度的排斥心理。如鄧漢儀云:“竟陵矯七子之偏,而流為細弱。華亭出,而以壯麗矯之。然近觀吳越之間,作者林立,不無衣冠盛而性情衰。循覽盈尺之書,略無精警之句。以是葉應宮商,導揚休美,可乎?或又矯之以長慶,以劍南,以眉山,甚者起而噓竟陵已熸之焰,矯枉失正,無乃偏乎?夫《三百》為詩之祖,而漢魏、四唐人之詩昭昭具在;取裁于古而緯以己之性情,何患其不卓越,而沾沾是趨逐為?”[4](P193)認為作詩仍應以《詩經》與漢魏、唐詩為學習典范,再緯以己之性情,這樣就足以矯正前后七子僅在形貌上效法漢唐的偏頗;至于那些希望依靠宗宋而實現糾偏目標的詩人,只能說是矯枉失正,走向另一種偏頗。倪匡世則提出了更加激烈的尊唐斥宋論調:“唐詩為宋詩之祖,如水有源,如木有本。近來忽有尚宋不尚唐之說,良由章句腐儒,不能深入唐人三昧,遂退而法宋,以為容易入門,聳動天下。一魔方興,眾魔遂起,風氣乃壞。”[5](P221)要之,唐宋之爭是清代詩學史的一個顯著現象。很多情況下,宗宋詩人往往不廢唐詩;而宗唐詩人卻每每卑視宋詩,劉然、倪匡世等即為代表。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唐宋兼宗逐漸成為共識。越來越多的詩人開始越出非唐即宋的藩籬,或廣泛學習,力求形成自家面目,或絕去依傍,抒寫一己之性情。至于宗唐主張,則直到乾嘉時期,仍然為沈德潛、商盤、王豫等所秉持,但其影響較之清初有所下降,同時對宗宋詩人詩作也作了不少讓步,出現了諸如“愚未嘗貶斥宋詩,而趣向舊在唐詩”[6](P3),“茲選專取唐音,間有流入宋格、稍存唐賢風味者,亦不議汰”[7](P2)之類調和性質的話語,而像倪匡世這種斬截的尊唐祧宋言論,已然比較少見。由此,《詩乘發凡》在這場曠日持久的詩學論爭、詩潮運動中的位置,也就有了一個大致確認。
劉然在詩歌本原價值與詩史整體把握上,有著鮮明的立場,而當他面對具體問題時,又能以比較融通的態度去處理。譬如他大膽提出:“余選不廢艷體,嘗謂此中雖涉帷箔,差勝俗儒麻麻木木手筆。”[1](P24)認為艷體詩若能寫出真性情、真面目,肯定優于為文造情的麻麻木木手筆,理應無所顧忌地予以收錄。這較之很多避艷體詩唯恐不及的總集編者,膽識要高得多,可謂其性情本位詩學觀的集中體現。至于他自述:“余此選只就詩論詩,不為古人欺,亦不為今人轉”[1](P31),又指摘“古人以齊名為重,大謬。丈夫有志千古事,當磊磊落落,獨往獨來,安能隨人腳跟行止?況從前紛紛齊名之說,皆不足據……俗儒一概耳食,毫不敢置優劣于其間,所謂盲牛瞎馬,不諳路徑,達人視之,止增嗢噱耳”[1](P24),更是展現出其不盲目崇拜權威、不為流行說法所左右的思想特質。
這種融通的思維方式,使他每每能不為成說束縛,從而提出自己的獨到見解。如他批評明代以來流行的唐詩四階段說,以及褒揚初盛、卑視中晚的觀點曰:
世論唐詩,以初、盛、中、晚強分優劣。余按《全唐風雅》有云:儀鳳、通天,淫哇盛行。神龍、景云,雅音未鬯。差快人意,只一玄宗開元耳。天寶、至德之間,煙塵騷動,鑾輿為之播遷,安所稱盛哉?少陵、昌黎,煌煌大篇,儼然蟻視百代,乃與王、岑、錢、劉、韋、柳、劉、白諸家同崛起于唐之中葉。由此觀之,不得高視初盛、卑視中晚可知矣。余選即據此例,斷以高祖武德至睿宗先天,計九十五年為初唐;自玄宗開元至憲宗元和,計一百八年為中唐;自穆宗長慶至昭宗天佑,計八十五年為晚唐。[1](P29)
關于唐詩分期,嚴羽《滄浪詩話》提出“唐初體”、“盛唐體”、“大歷體”、“元和體”、“晚唐體”的名號,可謂唐詩分初、盛、中、晚之始;又稱:“論詩如論禪。漢、魏、晉與盛唐之詩,則第一義也。大歷以還之詩,則小乘禪也,已落第二義矣。晚唐之詩,則聲聞、辟支果也。”[8](P11)開了褒揚初盛、卑視中晚的先河。元楊士宏《唐音》乃最先明確將唐詩分為初、盛、中、晚四階段,并特別推重盛唐。明初高棅《唐詩品匯》進一步以初唐為正始,盛唐為正宗,中唐為接武,晚唐為正變、余響。至此,唐詩四階段說與褒揚初盛、卑視中晚的觀念完全成形,漸次風靡全國。然而降至晚明,針對此種觀念的異議卻也開始不斷出現。萬歷初年,黃克纘、衛一鳳在《全唐風雅》中提出初、盛、中、晚各有風雅,不得專以盛唐為尊②。其后,金人瑞明確說:“初唐、盛唐、中唐、晚唐,此等名目,皆是近日一妄先生之所杜撰。其言出入,初無定準。”[9](P3172)直接否定了初、盛、中、晚四分法。清初以來,類似說法更是屢見不鮮,堪稱唐詩研究史上的一個引人矚目的現象。
由此可見,劉然的唐詩觀與明末清初黃克纘等大致趨同,是同一股思潮的產物。但劉然的觀點較之他人,卻還有一大不同之處:他不僅僅反對四分法,反對一味推崇初盛,而是有破有立,提出了一個新的初唐、中唐、晚唐三分法。他所謂“初唐”,與《唐詩品匯》等界定的“初唐”基本吻合;“中唐”則是一般認為的“盛唐”與“中唐”前半段的結合;剩余時段構成“晚唐”。該觀點高度重視自杜甫至韓愈的唐詩新變期所取得的輝煌成就,而對開元、天寶詩歌則評估相對不足。這在某種程度上,可謂其局限所在;但從另一方面看,卻也未嘗不是一個理解唐詩的獨特視角,理應在唐詩研究史上占有一席之地。又如第三十八款論淡遠非詩家極境曰:
俗儒論詩,動以淡遠為尚,不知淡遠特詩家一種,論全詩決不在此。古今以此名家者,莫如陶靖節、孟襄陽。靖節五古,可謂曠代無兩;襄陽只長于五言近體,余作皆少匠心,可見淡遠二字最難得。皮襲美論太白云:“歌詩之風蕩來久矣,吾唐惟李太白言出天地外,思出鬼神表,讀之則神馳八極,測之則心懷四溟。”元微之論少陵云:“上薄風、騷,下該沈、宋,言奪蘇、李,氣吞曹、劉,掩顏、謝之孤高,集徐、庾之流麗。”又云:“鋪陳始終,排比聲韻,大或千言,次猶數百,詞氣迅邁,風調清深,屬對律切,脫棄凡近。”凡古人論詩之極致,大抵如此,豈淡遠二字可括哉?余嘗謂效李、杜不得,不失為才人豪士,效陶、孟不得,將流為淺陋庸腐、空疏無用之學究。何者?李、杜詩必從讀書入,而陶、孟則竟可率臆為也。[1](P23)
詩歌風格豐富多樣,若以持平的眼光看,則諸多風格皆有其特色與存在的合理性,很難說有高下之分。然而,詩歌作為思想情感的產物,人們對待它時,往往無法避免主觀喜好的影響,遂有“以淡遠為尚”之類觀念的產生。即如司空圖《詩品》,其中的“沖淡”一品便堪稱全書主調。其后,嚴羽《滄浪詩話》同樣更青睞淡遠詩風。與劉然同時的王士禛,更是在前人基礎上,構建了一個系統的神韻詩理論,他自陳:“表圣論詩有二十四品,予最喜‘不著一字,盡得風流’八字”[10](P4628),并認為其中的“沖淡”、“自然”、“清奇”乃“品之最上”[11](P1799)。翁方綱評論說:“先生于唐賢獨推右丞、少伯以下諸家得三昧之旨。蓋專以沖和淡遠為主,不欲以雄鷙奧博為宗。若選李、杜而不取其雄鷙奧博之作,可乎?吾窺先生之意,固不得不以李、杜為詩家正軌也;而其沈思獨往者,則獨在沖和淡遠一派,此固右丞之支裔,而非李、杜之嗣音矣。”[12](P291)可謂切中肯綮。
對于這種源遠流長、影響深廣的崇尚淡遠的觀點,劉然不以為然。他首先揭出其理論缺陷,認為“淡遠特詩家一種”,若一味以淡遠為尚,必定導致以偏概全。再就創作實踐而論,淡遠同樣稱不上詩家極致。一則即便其代表詩人孟浩然,也“只長于五言近體,余作皆少匠心”;再者,此種取向還可能助長枵腹不學的習氣,從而形成“淺陋庸腐、空疏無用”的末流。在他看來,更高的詩境應是那種氣象萬千、剛健雄渾的風格,其典型代表即李白、杜甫。從淺層的模仿創作看,學李、杜“必從讀書入”,起碼能保證詩歌的學養根基,較之學陶、孟的流于率臆,尚可高出一籌;從深層的審美理想看,動蕩的壯美與寧靜的優美實為古典詩歌的兩大主導詩風,前者所占的地位只在后者之上,決不在后者之下。
應該說,劉然的這一論斷在很大程度上是合理的。尤其考慮到當時詩壇領袖王士禛標舉的神韻說也正處于發展過程中,則他宗尚李、杜,推尊風力與丹彩兼具的雄放朗健詩風的主張,至少客觀上形成了和神韻說針鋒相對的效果。關于王士禛宗尚淡遠的傾向,同時代人宋犖說:“近日王阮亭《十種唐詩選》與《唐賢三昧集》,原本司空表圣、嚴滄浪緒論,所謂‘言有盡而意無窮’、‘妙在酸咸之外’者。以此力挽尊宋祧唐之習,良于風雅有裨。至于杜之海涵地負、韓之鰲擲鯨呿,尚有所未逮。”[13](P417)含蓄地指出了此種詩學宗尚的不足。至雍正、乾隆年間,沈德潛更是明確提出要依杜甫“鯨魚碧海”與韓愈“巨刃摩天”之審美旨趣,重新編纂一部唐詩選本,以糾正王士禛《唐賢三昧集》宗尚王、孟淡遠詩風的偏差③。比較而言,劉然在詩學宗尚方面與沈德潛頗有共同語言,某種意義上堪稱沈德潛的先聲。可以說,在宗王、孟還是宗李、杜的問題上,在神韻說與格調說的代興過程中,劉然扮演了一個不容忽視的角色。
綜上所述,《詩乘發凡》體現出劉然在詩歌本原價值方面,既遵從傳統詩教,又強調真性情,而在對待具體問題時,則膽識過人、確有己見的特點。他在宗宋詩潮席卷全國的情形前,堅持尊唐祧宋;在唐詩四分法與推尊初盛廣為接受的環境中,平視四唐,并嘗試新的唐詩三分法;在崇尚淡遠的神韻說不斷發展的趨勢下,力主雄渾闊大、陽剛朗健之美,等等,為我們更好地認知清代詩學思想的不同側面與演變軌跡,提供了不少頗有價值的信息。
總之,《詩乘發凡》是篇特殊的選本凡例。它打破了選本凡例的一般模式,以約六十款的較大篇幅論及詩歌本質、詩史源流、詩體特征、創作方式等諸多詩學話題,具備了詩話之實。而作為一部詩話,它同樣頗有獨到之處,一則它擁有古代文學批評著作不多見的系統框架,再則其內容、觀點大抵言之有物,頗多真知灼見,且不乏創見。綜合這幾方面來看,可以說《詩乘發凡》是一篇有特色、有價值的詩學著作,值得引起更多研究者的注意。
注釋:
①詳參張健《清代詩學研究》第一章《明清之際:儒家詩學政教精神的復興》。
②參見孫琴安《唐詩選本提要》“全唐風雅”條。
③見沈德潛《唐詩別裁集》重訂自序及《說詩晬語》卷下等。
[1](清)劉然,朱豫.國朝詩乘[A].四庫禁毀書叢刊編纂委員會.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156冊)[C].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 [2](清)錢謙益著,錢曾,錢仲聯整理.錢牧齋全集(第5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
[3](清)賀貽孫.詩筏[A].郭紹虞.清詩話續編[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4](清)鄧漢儀.詩觀[A].四庫禁毀書叢刊編纂委員會.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第1冊)[C].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
[5](清)倪匡世.振雅堂匯編詩最[A].謝正光,佘汝豐.清初人選清初詩匯考[C].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1998.
[6](清)沈德潛.清詩別裁集(上冊)[M].北京:中華書局,1975.
[7](清)商盤.越風[M].乾隆浴鳧山館刻本.
[8](南宋)嚴羽著,郭紹虞校釋.滄浪詩話[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1.
[9](清)金人瑞.答敦厚法師[A].陳伯海.唐詩匯評[C].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6.
[10](清)王士禛.香祖筆記[A].袁世碩.王士禛全集(第6冊)[C].濟南:齊魯書社,2007.
[11](清)王士禛.鬲津草堂詩集序[A].袁世碩.王士禛全集(第3冊)[C].濟南:齊魯書社,2007.
[12](清)翁方綱.七言詩三昧舉隅[A].丁福保.清詩話[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13](清)宋犖.漫堂說詩[A].丁福保.清詩話[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責任編輯 郭劍卿〕
An Analysisof Liuran’s"Shichengfafan"
XIA Yong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Journalism,Shandong University,Jinan Shandong,250100)
"Shichengfafan"is the explanatory notes of"Guochaoshicheng"compiled by LiuRan.It broke the convention of the collection’s explanatory notes.It has sixty-five clauses,and discusses quite a few poetics propositions,so we can call it a poetry work.At the same time,it also has a systematic frame which is rare in ancient literature criticism work.In addition,its content and pointof view is substantial,has a lotof high perspicacity.Therefore,it can be called a distinctive,valuable poetry work.
Liuran;"Guochaoshicheng";"Shichengfafan";frame;content;concept;Characteristic
I207.22
A
2012-05-28
夏勇(1981-),男,江蘇無錫人,博士,研究方向:明清文學。
1674-0882(2012)04-0052-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