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紅兵,周利興
哈貝馬斯對科學與哲學關系的思考
羅紅兵1,周利興2
(1.武漢大學 哲學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2;2.云南旅游職業學院,云南 昆明 650221)
科學與哲學的關系是所有哲學家必須思考的問題,歷史上它經歷了三個階段的發展。哈貝馬斯試圖以“批判的社會科學”彌合哲學與科學之間的鴻溝,使二者相互補充,共同促進一個合理化社會的到來。哈貝馬斯對科學與哲學關系問題的論述使我們深化了對這一問題的理解,進而更準確地把握科學與哲學的本質。
哈貝馬斯;科學與哲學;批判的社會科學
科學與哲學的關系曾經是引起學者們激烈爭論的一個重要問題,迄今為止,這個問題仍未獲得真正意義上的解決。哈貝馬斯將哲學推向社會生活,將哲學變為關注人的現實生存與發展的社會批判理論,而科學作為影響現代社會人類生活的主要力量之一,顯然是哈貝馬斯必須思考的對象。哈貝馬斯較客觀地詮釋了科學與哲學的關系,認為哲學可以規范科學發展的方向,防止科學危機的發生,科學則為哲學提供了豐富的思想材料。
“科學”和“哲學”的概念都是從西方引入的。而在西方科學史上,首先將這兩個概念聯系在一起的是泰勒斯。“他是第一個哲學家也是第一個科學家,是西方科學——哲學的開創者”。[1](p64)科學和哲學的關系發展大致經過了三個歷史階段:
1.古希臘時期。眾所周知,近現代科學脫胎于古希臘哲學。在亞里士多德那里,哲學和科學并無區別,哲學即是廣義的科學。在古希臘哲學中,許多哲學家孜孜以求的哲學問題,大都屬于近現代意義的“科學”范疇。可以說,他們探索的許多哲學問題,按照現代學科劃分體系,是不折不扣的“科學問題”。這一時期,科學與哲學儼然合為一體,二者之間既無明確的界限,也不存在各自固定不變的對象領域,而是共同形成了一個原始的、樸素的知識體系。
2.西方中世紀末期到文藝復興時期。這一時期,近代意義上的科學和哲學初步產生,它們之間發生了歷史性的分化與重組,兩者的界限日漸明晰以至走向對立,各自的研究領域也有了較大區別,逐步形成了機械論的自然觀和歷史觀以及機械論的科學觀和哲學觀。隨著社會的發展,知識的專門化、精細化和體系化持續演進。在這一時期,因為科學(主要是自然科學)相對于哲學而言具有比較確定和相對獨立的研究對象,所以科學逐漸從原本包羅一切的“百科全書式”的哲學體系中分離獨立出來——當然,這經歷了一個漫長的歷史過程。因此,哈貝馬斯指出,在以物理學為代表的自然科學脫離哲學的體系走向獨立后,哲學已經無法再對科學進行指導,哲學再也無法理解科學的發展。但哈貝馬斯強調,哲學與具體科學之間依然有著或多或少的聯系。[2](p17)
3.19 世紀中期以來,哲學的再認識時期。19世紀是人類史上第一個科學時代,自然科學在多個領域取得了輝煌的成就。法拉第發現了電磁感應定律、麥克斯韋推導出電磁場的波動方程,無線電通訊獲得成功,自然科學的進步迫切需要嶄新的哲學進行合理化的解釋。19世紀50年代,恩格斯根據當時自然科學的最新發展成就,站在馬克思主義科學觀的立場上編撰而成《自然辯證法》一書。在書中,他深刻指出:在科學進步的時代,舊的形而上學思維必須揚棄,應由辯證思維取而代之,只有如此,人類才能獲得確定性的知識。[3](p68)在科學技術日益成為“第一位的生產力”的背景下,人類未來命運越來越與科學技術的發展息息相關。科學在給人類社會帶來驚人的物質生產力的同時,也造成了一系列社會問題,人類的未來并沒有因為科學的進步而變得更加光明。由此,機械論的哲學觀和科學觀被人們逐漸拋棄,科學和哲學之間原有的嚴格區分被動搖,二者之間出現了交匯融通的發展趨勢。
我們要正確理解哈貝馬斯對科學與哲學關系的思考,必須厘清哈貝馬斯的“科學”與“哲學”的概念。
1.哈貝馬斯的“哲學”概念。在《交往行為理論》中,哈貝馬斯指出:“哲學產生以后,它就將運用理性說明復雜多變世界的同一性作為自己的任務。所有哲學學說的共通之處,就在于以理性的原則思考存在的統一性”。[4](p118)哈貝馬斯認為,傳統哲學對存在的同一性概括源自神話傳說。傳統哲學總是力圖將復雜的、變動不居的世界歸納為“一”,構建了“一”與“多”這對基礎的辯證關系。“一”意味著事物的本質,也是世界的本源。“多”是由“一”發展演進而來,包羅一切的多樣事物的統一性是“多”的表現形式。[2](p137)
按照哈貝馬斯的分析,追求整體性的傳統哲學受到科學的沖擊。傳統的形而上學陷入無法解釋自然科學進步的尷尬境地,反而是經驗分析科學的強勢發展迫使哲學采用科學的方法論,這就導致哲學變成了一門接受科學方法指導的專業學科。可以說,哲學與科學的地位發生了歷史性的顛倒,可是這種顛倒只會帶來新的問題。因此,哈貝馬斯指出,哲學的這種尷尬角色需要我們重新考慮科學與哲學的關系。只要哲學不再把自己視為“第一科學”,不再獨自擁有真理的解釋權,它就可以繼續享有在科學體系中的地位,并且它也不需要將自己塑造為經驗科學的形象。但哈貝馬斯認為,這并不意味著哲學必須完全放棄自己作為形而上學特征的整體性思維。因為哲學始終與生活世界保持著緊密的聯系,它完全可以勝任科學世界解釋者的角色。這樣,哲學的功能就發生了變化,這就是哈貝馬斯的后形而上學思想。哈貝馬斯堅決拒絕了傳統的唯心論和意識哲學觀點,不再尋求一種囊括一切真理的哲學,轉而關注對具體的、主體間的言語交往過程的解釋,這一過程中真和善的達成是受到主體廣泛的質疑和證明的結果。
2.哈貝馬斯的“科學”概念。與其哲學概念相對應,哈貝馬斯在《認識與興趣》一書中,將科學劃分為三個類別:技術旨趣—經驗分析的科學,自然科學、實踐旨趣—歷史解釋學即人文科學、解放旨趣—批判的社會科學。[5](p195)哈貝馬斯認為,人文科學與自然科學的表現形式截然不同:經驗分析科學具有一種因果解釋的形式,即具備在給定條件下進行預測的功能,它能幫助人們獲得技術能力;歷史解釋學則是一種主體對傳統的解釋。經驗分析科學的目的是達成技術上的支配;歷史解釋學的目的是達到主體間的相互理解,它能幫助人們獲得實踐能力。而“批判的社會科學”則超越了技術上和實踐上的興趣,它接受解放興趣的指導,實質上是一種批判性科學,其目標指向社會解放,試圖通過批判反思的方式,在人們之間建立一種沒有強制的交往關系,進而達成一種普遍的、沒有壓制的共識。
因此,我們可以將哈貝馬斯的“批判的社會科學”理解為一種反思性哲學。哈貝馬斯將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科學和馬克思的意識形態批判視為這種批判性科學的范本。
正是基于以上哲學和科學的概念區分,哈貝馬斯認為,應該建立一種與已經成為意識形態的科學相反的、批判性的科學。兩種科學的本質區分在于,前者是一種為資本主義社會合法性辯護的新型意識形態,后者主張科學應對自我進行反思。哈貝馬斯指出,當今社會中科學與哲學已經前所未有地交織在一起。但是,哈貝馬斯建議哲學家仍應該“堅持理性的普遍性基礎”的意識,[6](p23)正是這種普遍性意識使哲學與生活世界保持著牢固的聯系,所以,哲學具有一種科學無可比擬的優勢,能在科學專家文化和日常交往之間擔當起溝通詮釋的角色。[2](p241)因此,在科學的所有領域采取自我反思的態度是哈貝馬斯為當代哲學規定的任務。
為了論證哲學的這個任務,哈貝馬斯首先提出了一個尖銳的問題:“哲學究竟首先是生產力還是虛假的意識?”[7](p47)哈貝馬斯認為,馬克思和恩格斯把那些遮蔽同時又顯露出社會基本階級構成的意識形式,也就是那些確保現實社會法律制度與統治制度合法化的意識形式,才視為意識形態。因此,馬克思和恩格斯在斷言科學技術是生產力的一部分時,也態度堅決地將宗教與道德理解為意識形態。馬克思認為,傳統的意識哲學一方面是一種虛假的意識反映,另一方面它也以本末倒置的方式展示了理性的內容,所以,必須對哲學的基本內容進行理性的重建。[7](p48)
哈貝馬斯認為,隨著科學技術進步成為第一位的生產力,科學主義的觀點開始滲入哲學之中,出現了三種不同的發展趨向:第一,依據科學主義的原則,哲學原本探討的自然界和歷史統一性問題根本不能成為科學研究的問題;第二,與規范的理性抉擇相關聯的實踐問題,根本不具備辨識真理的能力,從原則上講,價值與判斷都是非理性的,不值得確信;第三,哲學傳統的本質性問題只能訴諸于語言分析解決,而且哲學僅限于在邏輯學和方法論方面發揮作用。[7](p50)
哈貝馬斯指出,這種對哲學進行的科學主義理解,在哲學界引發了三種不同的理論反應。第一種反應是在哲學與科學之間尋找一種相對妥協的解決方案,哈貝馬斯把這類觀點稱為“互補哲學”的觀點。這種所謂的互補哲學大體上認同科學主義的基本立場,但將人的生命問題視為只能由哲學思考解決的問題。哈貝馬斯認為,這是哲學放棄了自身對世界本質的反思,是一種無原則的自我否定。他認為由雅斯貝爾斯到早期的薩特,乃至柯拉柯夫斯基的哲學都是“互補哲學”的典型例證。第二種反應恰恰與以上“互補哲學”相反,希望重拾原始哲學的意向,試圖通過改革本體論的方式堅持傳統意義上的哲學觀點。哈貝馬斯認為,由胡塞爾開創的現象學和海德格爾進行的哲學嘗試,在西方學術史上的反響最強烈、影響也最為深遠。第三種反應是斯大林時期建構的教條主義的蘇聯馬克思主義理論體系,即將自然界和世界史理解為一個統一體。它闡明和維護的是一種辯證的方法,這種哲學方法被賦予雙重的任務:一是解釋自然科學的成就;二是從理論上重建人類的歷史。
哈貝馬斯認為,只有后兩種理論反應,才能一如既往地遵從把握世界的統一性的意圖。因此,哈貝馬斯指出,在劃分哲學和科學的界線方法上,我們可以有兩種選擇,即要么采取守勢,要么采取攻勢的方法。他認為,在現象學將現象學分析當作獨立的、基本的方法與客觀科學的研究方法區分開來時,現象學無疑處于守勢;當辯證唯物主義將辯證法理解為自然、歷史和思維的一般規律的理論時,辯證唯物主義無疑采取的是攻勢。哈貝馬斯認為,我們必須堅持哲學的傳統,其目的就在于使人類的實踐要求排除科學的影響。所以,現象學利用直觀可見的方法,其實是為了以主體的主觀能動性占據一個獨立的、科學分析無法靠近的領域。而蘇聯的馬克思主義將自然、歷史和思維實質的根本觀點教條化,而且排斥了科學的批判,因此無法獲得成功。
由此,哈貝馬斯將當代哲學任務歸納為三個方面:第一,“哲學的任務就在于:在科學中去發掘同經濟主義的基本原理和歸納主義相對立的強大的戰略理論。”[7](p51)哈貝馬斯認為,“哲學直到今天仍舊是要求統一和普遍化、獨一無二的總督”。[7](p51)哲學的監管作用不容侵犯,倘若棄之不顧,我們就喪失了對晚期資本主義世界的反思能力,也無法保證科學沿著正確的方向發展,從而給科學帶來損失。雖然極力主張放棄哲學這種監管作用的是實證主義,但是,實證主義拋棄的恰好是自身存在和發展的合理性。第二,“哲學的任務就是論證在科學中形成的客觀化思維的普遍性以及合理的、能夠為自身做辯護的實際生活的基本原則的普遍性。”[7](p51)哈貝馬斯認為,盡管客觀性思維的基本原則和理性的原則,是在資本主義社會發現和確立起來的。然而,這些科學的原則并沒有發展為資本主義文化的明確特征,今天,資本主義文化正在蠻橫地將自己傳統土壤中形成的特殊生活方式散布到全世界。事實確也如此,不過,我們不能將合理地批判歐洲中心主義擴展到思維與理性生活的普遍的基礎之上,這種理性的自我解釋和自我辯護,只能由哲學來完成。第三,哈貝馬斯指出,哲學的最重要的任務,就是反對任何形式的客觀主義,反對思維和制度對它們自己的實際生活的形成聯系和使用聯系的意識形態的即虛偽的獨立性,就是展示出徹底的和激進的自我反思的力量。即哲學最重要的任務,就是堅決抵制科學的科學主義自我理解和否定技術至上的意識。他認為,理論理性與實踐理性的統一性,正是在這種哲學反思中確立的,哲學仍然是社會與其組成成員的形成相互聯系唯一的中介,科學永遠無法替代。
在《何謂形而上學》一書的導論中,海德格爾將哲學比如成一棵大樹,樹干是科學,樹根則是形而上學。這個比喻來說明哈貝馬斯的社會批判理論也許更為形象,如果哈貝馬斯的“批判的社會科學”是一棵大樹的話,樹干就是經驗分析的科學,樹根就是反思性的哲學。
哈貝馬斯的批判性科學的方法論其實就是一種介于哲學與科學之間的反思批判,這種批判方法的提出顯然深受馬克思和伽達默爾的影響。哈貝馬斯在《理論與實踐》一書中指出,馬克思的批判性學說就是介于科學與哲學之間的社會理論,一方面具有經驗分析科學的特點,另一方面也具有傳統哲學反思的特征。
在哈貝馬斯看來,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和馬克思的意識形態批判就是這種“批判的社會科學”的典范。哈貝馬斯認為,弗洛伊德在創立心理分析科學之前就對這門科學的假設和前提作了反思,由神經病理學的醫療實驗發展出了心理分析的科學,這是一門要求從方法上進行自我反思的科學。哈貝馬斯指出,盡管弗洛伊德把心理分析視為經驗分析的科學,但它最先從方法論上運用了自我反思的方法,這種自我反思意味著主體能夠發現和揚棄自身那些無意識的感覺限制和行為強制,讓自己解除精神的扭曲狀況。哈貝馬斯正是看到了精神分析科學的批判性特點,才將它視為“批判性科學”的范本。他相信,同樣的批判反思方法在社會科學上的運用,就可以在人們之間建立一種沒有強制的交往關系并使主體間獲取一種普遍的、無壓制的共識,推動走向人類解放之路。而這種批判性的科學只能建立在經驗分析的自然科學、社會科學與反思性哲學相結合的基礎之上。
在哈貝馬斯看來,由于自然科學的強勢發展,科學不但從哲學中完全獨立出來,而且對哲學享有明顯的優越感,取代了哲學原有的地位。他認為,從康德以來,哲學就失去了對科學應有的詮釋功能,并批判現代科學已經陷入“科學主義”之中。
綜上所述,哈貝馬斯關于科學與哲學的關系的理解,既強調反對任何形式的科學主義自我認識,也指出哲學的使命就是論證科學發展中形成的客觀化思維的普遍性并反思生活世界現存原則的合理性。哈貝馬斯認為,只要堅持這種理解,哲學與科學之間就能建立一種良性互動,既讓科學的發展保持在促進人類進步的軌道之上,又使哲學發揮批判的優勢,解釋并引領現代科學的發展。顯然,哈氏的結論過于樂觀,科學與哲學之間的關系現實中更為復雜,由于他對理論事實采取了一種簡單化的歸納方法,得出的結論雖然明確,但并不令人信服。
我們認為,科學與哲學的關系問題其實是20世紀以來的科學主義和人文主義“兩種文化”關系的具體體現,無論如何定位科學和哲學的關系,它必然是通過“人”作為連接點發生聯系的。哈貝馬斯從“批判的社會科學”出發,立足于人類實踐對科學與哲學關系的思考,深化了我們對這一問題的理解。
[1]吳國盛.科學的歷程(第二版)[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
[2][德]哈貝馬斯.后形而上學思想[M].曹衛東,譯.上海:譯林出版社,2001.
[3][德]恩格斯.自然辯證法.[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1年版。
[4]J·Habermas.The Theory of Com:municative Acmax.book118.Com:Reason and the Rationalization of Society[M].BostonBeacon Press and Cambridge:Policy Pressin association with Basil Blackwell,Oxford,1984.
[5][德]哈貝馬斯.認識與興趣.[M].郭官義,李黎,譯.上海:譯林出版社,2001.
[6][德]哈貝馬斯.道德意識與交往行為[M].法蘭克福.1983.
[7][德]哈貝馬斯.重建歷史唯物主義[M].郭官義,譯.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2.
B516.59
A
1003-8477(2012)07-0102-03
羅紅兵(1971—),男,武漢大學哲學學院博士生,中國地質大學副教授。周利興(1965—),男,云南旅游職業學院科研處處長、講師。
責任編輯 高思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