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精神世界里,兒童文學的寫作,永遠是一份需要。
我為什么寫了那么多兒童文學作品?別人覺得奇怪,有時連我自己也感覺奇怪。
其實,任何事情的發生,都是有原因的。
我的父親是一所小學的校長。我們家,總是隨著父親的工作調動而到處遷移。在這所小學里,我除了像其他孩子一樣上學外,有一個比他們更便利的條件,或者說我有了一種他們所沒有的特權,那就是:我可以隨時從父親那兒要到拴在他腰帶上的鑰匙,然后打開他辦公室的門,鉆進那間十多平方米的房間里去看書——這所小學的所有圖書,都鎖在父親辦公室的那個玻璃柜里。
這些圖書,一律是當時的兒童讀物,差不多有滿滿一書柜。它們有的是學校花錢從縣城書店買回來的,大部分則是由上面發下來的,目的是幫助基層小學建立圖書室。有《雪花飄飄》《小礦工》《五彩路》《西流水的孩子們》《雞毛信》《微山湖上》等。
因為我能隨時享用這一書柜書,因此,我在其他孩子面前,便有了一種“高人一等”的感覺。我還記得,在那些圖書尚未編號、一時還不能出借之前,我偶爾從那柜子里先偷拿出一兩本來,暗地里傳給其他在我看來是鐵桿兒朋友的同學看。他們因我才享受了閱讀的快樂,從而變得更加鐵桿兒,對我甚至到了唯命是從的地步。我心中暗暗喜歡他們對我的巴結。若有誰讓我不高興了,我就不再偷偷地借他書看了,甚至將他手頭上正在看的書毫不客氣地要回來。
那些書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基本上是由我獨自一人享用的。我一向是個好動的孩子,血液里盡是不安寧的成分。但那些書,卻使我變得乖巧與安靜起來。當同齡的孩子在野外毫無意義地玩耍并到處闖禍時,我卻一人躲在父親的辦公室里津津有味地看著那些書。這樣,我自然比其他孩子多知道了許多東西。我能夠在草垛底下、水渠邊、河中的小船里給他們講故事了。這些故事都來自于書中。每當我看到他們聽得癡癡迷迷,甚至是崇拜我的樣子時,我便得意非凡,講得愈加神采飛揚。
那些書,給了少年時代的我許多風采。
對我以后的創作而言,那些書在那時,已在暗中培養著我構思故事的能力。我的小說,被許多人看成是優美的,但很少有人看出,它們都是一些很有故事性的東西。它們讓人讀得下去,讓人覺得好看,除了那些情調之外,就是因為它們都具有一些很講究的故事。我喜愛故事,喜愛在編織故事時所產生的快意。這一切,都是在那個時代,由父親辦公室中的那一柜子兒童讀物所培養起來的。
因為看了那些書,在潛移默化之中,我的作文越寫越好了。我的作文,在那所小學是有名的。我讀小學時,就從未覺得寫作文是件痛苦的事。我覺得面對作文本,實在讓人感到快樂,那快樂的程度不亞于一個酒鬼看著一瓶酒。直到高中,寫作文一直是我樂意為之的事。我一般不打草稿,直接在作文本上寫,那些文字雖然十分稚拙,但居然能滔滔不絕地涌到筆下。一些被老師圈點的句子,一些小小的風景片段,有一些是因為在被那些書培養了一種情調之后,由我的心生發出來的;有一些是從書里進化過來的;還有一些就是從那些書里直接抄過來的。我寫作文,很少有捉襟見肘的窘迫,總是一派富有的樣子,常常將作文寫得超出老師所規定的字數。我的作文經常被老師在它的最后寫上“傳閱”兩個字。這種情況,從小學到高中,一直如此。
由于讀多了兒童讀物,因此,我也就沾染了兒童讀物這樣一種文本的獨有的風采——它的語言格調,它的敘述腔調。如果當時的那些作文還能保存到今天的話,我想,它們已經是兒童文學作品了,我想是可以在今天的《兒童文學》《少年文藝》《東方少年》上發表出來的。
我的兒童讀物讀得太多了。
我一出手的文字,就是所謂的兒童文學的文字。這樣一種文字是特殊的,并不是一般人寫得出來的。有些人企圖去寫,不過也就是用“小兒腔”裝飾,企圖扮演兒童文學作家這一角色罷了。而我從很早起,就有兒童文學的情愫。它就是由那一柜子兒童讀物所培養出來的。
高中畢業后,我無書可讀了,便回到家中,不久就下地,與生產隊的社員們一起勞動。
那種勞動是我今天不敢回想的。單調無味、沉重難當。我盼望著,我能從中獲得解脫。
這一天終于來到了。那天,我正在地里干活,有人通知我:你不用再干活了,讓你去參加業余創作組。那時,講究“工農兵文藝”,到處成立業余創作組。大家都知道我作文寫得好,就讓我做了業余創作員。我和其他的幾個人(有從無錫城里來的知青,有父親學校的老師),便都暫時放棄了原先的工作,而被安排在大隊部空出來的一間房子里,開始所謂的文學創作。因為體力勞動的辛苦籠罩在我心上,我對這一機會非常珍惜——想想,別人正在烈日下割草,你卻在風涼的室內寫作,那是一件多么舒適的事!
第一篇小說終于寫出來了。
公社文化站的站長帶著縣文化館輔導業余創作員的老師來看我們所寫的作品。老師看了我寫的作品,說:“這是兒童文學。”
老師姓李,名有干,至今他還在寫兒童文學作品,并且依然寫得不錯。在他的輔導下,我很快就在當時的報刊上發表了好幾篇標有“兒童文學”字樣的作品。也就是從那時起,我正式開始了兒童文學作品的寫作。
天長日久,我也在心中漸漸喜歡上了這種文學樣式。我發現,我是一個童心未泯的人。在我的骨子里,那種天真,那種淘氣,那種頑皮,似乎輕易不肯褪去。我永遠也不能成熟。那天,遇到一個多年未見的朋友,他想恭維我,讓我高興,說:“你怎么總也不老,是不是寫兒童文學寫的?童心依然,大概就不會老了?”我笑笑,心想:假如真的還年輕,大概真是因為寫兒童文學的緣故。但我分不清楚:是兒童文學的寫作使我保持了童心,還是不去的童心使我喜歡上了兒童文學創作,抑或是兩者互動、互相影響?
喜歡兒童文學的寫作的另一個原因,大概也是更主要的原因,這就是:這樣一種文學樣式,使我獲得了一種心靈上的清潔。一操持這種文字,你的眼前,就不能不出現一雙雙純潔如山泉的眼睛,就不能不出現一個幾近圣潔的境界。此時,你就不能將污穢附著在你的語言上——你必須用最干凈的語言來敘述;你就不能有片刻的閃失而掉入邪惡——若是那樣,就是對這種文本的褻瀆。操持兒童文學,將使你覺得你從事的文字工作是優雅的。掌握一份單純而向上的情趣,自然是幸福的。
在我所寫的作品中,兒童文學只是一部分。我實際上并不是一個純粹的兒童文學作者。以后可能更不是。我不可能永遠將自己固定在這里。因為,人生有許多東西要寫,而有些東西,兒童文學是無法表達的,或者說,兒童文學是不適宜表達的。隨著我閱歷的變化以及文學趣味的拓展,我必定要寫一些成人文學,甚至可能會在今后把大部分精力用在成人文學的寫作上——在那里,我的一些念頭、一些情感,才能得以充分體現。但這并不是說兒童文學有什么缺陷,也不是說它力量虛弱,而只是說它所承擔的任務以及它的功能與成人文學不太一樣。
不管是到哪一天,我也不會背離兒童文學的。因為在我的精神世界里,兒童文學的寫作,永遠是一份需要。我絕對不可能放棄這一選擇。我所能做的,只是在寫好成人文學的同時,將兒童文學寫得更好、更地道。
我忠于我的選擇。
曹文軒,1954年生,江蘇鹽城人。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導,中國作家協會全委會委員。著有《中國八十年代文學現象研究》《思維論》等學術著作,兒童文學著作《山羊不吃天堂草》《草房子》《啞牛》《云霧中的古堡》《紅葫蘆》《薔薇谷》等。其作品《再見了,我的小星星》《山羊不吃天堂草》《草房子》《根鳥》《細米》等多次獲得宋慶齡兒童文學獎金獎、中國作協全國優秀兒童文學獎等重要獎項。短篇小說集《云霧中的古堡》《紅葫蘆》等獲全國新時期優秀少兒文藝讀物獎一等獎、臺灣《中國時報》年度十大優秀讀物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