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巡禮
木心(1927~2011),原名孫璞、孫仰中,號牧心,筆名木心,詩人、畫家、文學家。1927年生于浙江桐鄉烏鎮東柵。從小受到良好的傳統私塾教育,畢業于上海美術專科學校西畫系。曾任杭州繪畫研究社社長,交通大學美學理論教授。“文革”中入獄,所有作品均被燒毀。1982年定居紐約, 2006年受家鄉邀請回烏鎮定居。在臺灣和紐約華人圈中被視為深解中國傳統文化的精英和傳奇人物,曾出版多部著作。散文集有《瓊美卡隨想錄》《哥倫比亞的倒影》《愛默生家的惡客》等, 詩集有《西班牙三棵樹》《云雀叫了一整天》《詩經演》等,小說《溫莎墓園日記》。
……
回家啰!
……
滿船的人興奮地等待解纜起篙,我忽然想著了睡獅庵中的一只碗!
在家里,每個人的茶具飯具都是專備的,弄錯了,那就不飲不食以待更正。到得山上,我還是認定了茶杯和飯碗,茶杯上畫的是與我年齡相符的十二生肖之一,不喜歡。那飯碗卻有來歷——我不愿吃齋,老法師特意贈我一只名窯的小盂,青藍得十分可愛,盛來的飯,似乎變得可口了。
母親說:“畢竟老法師道行高,摸得著孫行者的脾氣。”
我又誦起:“雨過天青云開處,者般顏色做將來。”
母親說:“對的,是越窯,這只叫夗,這只色澤特別好,也只有大當家和尚才拿得出這樣的寶貝,小心摔破了。”
每次餐畢,我自去泉邊洗凈,藏好。臨走的那晚,我用棉紙包了,放在枕邊。不料清晨被催起后頭昏昏地盡呆看眾人忙碌,忘記將那碗放進箱籠里,索性忘了倒也是了,偏在這船要起篙的當兒,驀地想起:
“碗!”
“什么?”母親不知所云。
“那飯碗,越窯夗。”
“你放在哪里?”
“枕頭邊!”
母親素知凡是我想著什么東西,就忘不掉了,要使我忘掉,唯一的辦法是那東西到了我手上。
“回去可以買,同樣的!”
“買不到!不會一樣的。”我似乎非常清楚那夗是有一無二。
“怎么辦呢,再上去拿?”母親的意思是:難道不開船,派人登山去庵中索取——不可能,不必想那碗了。
我走過正待抽落的跳板,登岸,坐在系纜的樹樁上,低頭凝視河水。
滿船的人先是愕然相顧,繼而一片吱吱喳喳,可也無人上岸來勸我拉我,都知道只有母親才能使我離開樹樁。母親沒有說什么,輕聲吩咐一個船夫,那赤膊小伙子披上一件棉襖三腳兩步飛過跳板,上山了。
杜鵑花,山里叫“映山紅”,是紅的多,也有白的,開得正盛。摘一朵,吮吸,有蜜汁沁舌——我就這樣動作著。
船里的吱吱喳喳漸息,各自找樂子,下棋、戲牌、嗑瓜子,有的開了和尚所賜的齋佛果盒,叫我回船去吃,我搖搖手。這河灘有的是好玩的東西,五色小石卵,黛綠的螺螄,青灰而透明的小蝦……心里懊悔,我不知道上山下山要花這么長的時間。
鷓鴣在遠處一聲聲叫。夜里下過雨。
是那年輕的船夫的嗓音——來啰……來啰……可是不見人影。
他走的是另一條小徑,兩手空空地奔近來,我感到不祥——碗沒了!找不到,或是打破了。
他憨笑著伸手入懷,從斜搭而系腰帶的棉襖里,掏出那只夗,棉紙濕了破了,他臉上倒沒有汗——我雙手接過,謝了他。捧著,走過跳板……
一陣搖晃,漸聞櫓聲欸乃,碧波像大匹軟緞,蕩漾舒展,船頭的水聲,船梢搖櫓者的斷續語聲,顯得異樣地寧適。我不愿進艙去,獨自靠前舷而坐。夜間是下過大雨,還聽到雷聲。兩岸山色蒼翠,水里的倒影鮮活閃裊,迎面的風又暖又涼,母親為什么不來?
河面漸寬,山也平下來了,我想把碗洗一洗。
人多船身吃水深,俯舷即就水面,用碗舀了河水順手潑去,陽光照得水沫晶亮如珠……我站起來,可以潑得遠些——一脫手,碗飛掉了!
那碗在急旋中平平著水,像一片斷梗的小荷葉,浮著,氽著,向船后漸遠漸遠……
望著望不見的東西——醒不過來了。
對母親怎說……那船夫。
母親出艙來,端著一碟印糕艾餃。
我告訴了她。
“有人會撈得的,就是沉了,將來有人會撈起來的。只要不碎就好——吃吧,不要想了,吃完了進艙來喝熱茶……這種事以后多著呢。”
最后一句很輕很輕,什么意思?
現在回想起來,真是可怕的預言,我的一生中,確實多的是這種事,比越窯的夗,珍貴百倍千倍萬倍的物和人,都已一一脫手而去,有的甚至是碎了的。
那時,那浮氽的夗,隨之而去的是我的童年。
(摘自《哥倫比亞的倒影》,有改動)
【編后語】
木心先生的作品2006年才在大陸出版,是年讀木心成為一種重要文學現象。陳丹青說:“木心先生可能是我們時代唯一一位完整銜接古典漢語傳統與五四傳統的寫作者。”作家陳村稱木心先生“是中文寫作的標高”,他說:“我第一次讀到木心先生的文章時,詞窮,腦子里居然跳出‘驚為天人’四字。事后一想,去除這四字的輕浮,先生的文章的確有天外飛來之感。從實處去看,那詞藻,那語氣,那眼光,那凝重的輕松,清清爽爽,我沒見過。他常在人們說夠了的地方接著寫下去,寫出獨有的好天好地。”亦有木心作品愛好者顧文豪的以下評語:“迥然出塵、拒斥流俗的文字風格”,“照看文學的眼界極高,體貼人性的幽微極深,眼光到處即為文學與人性的雙重瑰瑋。擺在1949之后漢語寫作的各路神佛中,洵為‘異數’,中國的根脈開出世界的繁花,汲取五四的精神養分卻從不受制于五四開啟的文化格局。木心的散文文字亮麗鮮明,音響瀏亮,語法曲折有力,于人于事于物時有超越尋常的體察和出人意表的見解。析史、刺時、剖物、衡人,皆指涉廣袤而不墮瑣小,歸復中外佳文載道的正路與大路。尤特出者,在其運筆波俏才情爛漫,然本原深厚識趣高尚,隨在傾吐,至情至理,讀之饜心”。
篇幅所限,只選先生一篇散文的片段,委實感到難窺先生作品全貌,所以再選一篇小品以饗讀者:《圓滿》:生命的兩大神秘:欲望和厭倦。每當欲望來時,人自會有一股貪、饞、倔、拗的怪異大力。既達既成既畢,接著來的是熟、爛、膩、煩,要拋開,非割絕不可,寧愿什么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