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大學者,非謂有大樓之謂也,有大師之謂也。”1931年12月,梅貽琦就任清華大學校長。就職典禮上,他提出了這一深刻見解。
六年半之后的1937年7月7日子夜,清華園里,荷塘月色正濃,郁振鏞等清華同學聽到古城西邊傳來的陣陣槍炮聲,以為是中國軍隊在演習,并不在意,甚至感到欣慰。而北大年輕的物理系教授吳大猷根本就不曾去注意這個晚上稀稀疏疏的機關槍聲。第二天早晨,他仍準備和3位老友去西山野炊。
沒隔多久,日軍侵占北平。梅校長眼里的大樓頓時失去了意義。
國民政府本著知識分子是“當之無愧的國寶”的認知,免除學生服兵役,希望他們“堅守本業,為國家將來的復興做準備”。梅貽琦按照教育部的計劃,帶著他的大師團隊和桀驁不馴的學生告別北平,會同北大、南開的師生,千里跋涉,遷徙到西南邊陲,組建西南聯大。
西南聯大,戰時中國人數最多、規模最大的一所綜合性大學,學生不過三千,存世不過9年,僅僅擁有文學院、法商學院、理學院、工學院、師范學院等5個學院總共26個系。這樣一所臨時組建的戰時大學,后世為什么會一再懷想它的風采?美國弗吉尼亞大學歷史系教授易社強的《戰爭與革命中的西南聯大》,以其鮮活的敘事,回答了這個問題。
戰爭和革命的非常狀態下,聯大當然不可能有漂亮的教學大樓,但是,大師的隊伍卻得到了壯大。聯大因有一個個性格鮮明、風骨錚錚的文化與科學大師,注定會成就一個時代的傳奇。藉著本書的敘述,我們來細細品味大師群像的風采——
梅校長五十好幾了,平時總是穿戴整齊,通常拿著一把張伯倫式彎把雨傘,走起路來穩重之極,很有紳士風度。即使在跑警報的時候,也不失儀容,從容不迫地疏導學生躲向安全的場所。
48歲的陳寅恪,能用13種文字閱讀。他的課,吸引了包括清華歷史系主任蔣廷黻在內的教授們去恭聽。
馮友蘭,43歲,一襲長袍,蓄著長髯,一副儒家圣賢形象。馮是廣受好評的兩卷本《中國哲學史》的作者,身兼聯大文學院院長。他授課時,不帶任何講稿,憑記憶隨意引證斯賓諾莎、黑格爾和杜威,就像他引用孔孟荀墨一樣。
聞一多,詩人和富有創造力的學者,他參加了聯大的長征,為言論自由付出了生命的代價,因此被稱為聯大的完人——道德和政治的楷模。
劉文典,杰出的古典學者,鴉片吸食者,為人極其自負。他對蔣介石都不買賬,獨服陳寅恪。他認為世上只有三個半人真正懂得《莊子》,他自己、莊子本人和另一位中國學者,剩下半個是日本人。1944年春,劉文典連作4場《紅樓夢》講演,由于聽眾太多,講座不得不由教室移到露天。聯大的學生,一邊聞著劉氏嘴里噴出的鴉片味,一邊聆聽他迷人的講座。
哲學系教授沈有鼎,認識論專家、邏輯學家,常年一身破夾克一條舊褲子。對聯大周圍的茶館情有獨鐘,他入座后,用兩只袖子擦一擦桌面,坐下來看書。常與得意弟子殷福生(后更名殷海光)、曾昭掄等探討哲學問題。
外文系主任葉公超,有著非凡的語言天賦。每學期開學,會在黑板上寫出一句英文——“I am very well”,然后讓學生大聲讀上一遍,他立刻就能判斷出學生的籍貫了。
吳宓精通中西文學。聯大附近一飯店以林黛玉寓所“瀟湘館”命名,出于對林黛玉和偉大經典《紅樓夢》的愛護,盛怒之下,吳宓砸了這家倒霉的飯店。
再說說著名的邏輯學家、哲學教授金岳霖,1943年,國民黨出版蔣介石的《中國之命運》的時候,他連瞧都不瞧一眼。大多數聯大教授,認同金的看法,認為“國家領袖的這種著作簡直是胡說八道”。
聯大還有一些洋教授,也都有真本領。身邊通常有一群寵物貓和一只在肩膀上跳來跳去的猴子的溫德教授,五十多歲了,教授現代詩歌和莎士比亞,別出心裁地把詩歌課搬上了舞臺。最讓學子們佩服的是,溫德教授能夠憑記憶背誦莎士比亞的全部戲劇,且能用不同的聲音和語調表現劇中每個人物。
有這樣行為與言論自由的老師,當然就會有同聲相應、同氣相求的學生。楊振寧、殷海光、穆旦、汪曾祺,構成了聯大出色的學生群體。他們各有各的傳奇。聯大長征期間,詩人穆旦隨身攜帶一本英漢詞典,每天記住一個頁碼的單詞,隨即將此頁撕下。到達昆明的時候,字典已經撕得差不多了。
聯大9年(1937~1945),與艱苦的抗戰相始終。聯大的精髓,說白了,就是學術的自由,思想的自由,換言之,即“批判性思維、多元主義、寬容和思想自由的原則”。西南聯大,在極端艱苦的境地,在當政者的皮鞭有所不及的地方,在戰爭與革命的夾縫里,保持了人格、學術和思想的尊嚴。一代大師們以令后世懷想的魏晉風度,為中華民族保存了縷縷文脈。
此后,中國的大學再無這樣神采飛揚的大師群體!
(楊樹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