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很神奇的能力,我們大都未意識到:人可以看到無限遠的地方。
月亮和星星,朝陽與落日,我們都可以毫不費力地看見。但是當我們觀看大地時,卻遭到挫折。因障礙物的遮擋,還由于大地是球面,而非平面,所以我們望不到很遠的地方,無限的視力很難得到滿足。
如何能望得更遠一些呢?古人說:“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
登到高山上,則會看得遠些。但是看得遠,會損失一些細節,即分辨率會降低。但忽略細節,感受整體,有時正是人們所追求的。正因為此,“登高望遠”成為中國古代文學中一個重要的主題。
古代樓閣一個重要的功能就是眺望遠方。翻開古典,登樓望遠的詩歌何其多也。
武漢的黃鶴樓:
“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
山西永濟的鸛雀樓:
“白日依山盡,黃河入海流。”
……
然而,樓閣的高度畢竟有限。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遠遠不夠,這還需要去登山。孔子說:“登泰山而小天下。”
由泰山想到了中國的傳統名山——五岳。為什么五岳中泰山為首?為什么歷代統治者都不厭其煩地登泰山封禪祭天?
我理解泰山區別于四岳的是:其他四岳或者是山間盆地中的山,如南岳——衡山;或者是高大山脈的一部分,如西岳華山(秦嶺的一部分);或者是沒有突出的主峰,如中岳嵩山。“嵩山如臥”說的就是這個意思;北岳恒山,左有呂梁,右有太行等大山,視野阻塞。總之,這些山視野都不夠開闊。泰山則完全不同了。它從遼闊坦蕩、縱橫千里的華北大平原上拔地而起,鶴立雞群、參天獨立。它是中原大地上最大的一座“樓閣”,是最高的望臺,最能解放視力的地方。黃河如帶,運河似線;華北大平原,千里沃野,萬里平川;渤海東北,黃海東南,海陸蒼茫,盡收眼底。只有在泰山上,皇帝才會找到“承接天命,定鼎中原”的感覺。
常人登樓、登山、凌絕頂,顯然不是滿足其“皇帝感”,而是讓視力獲得解放,享受一次視力奔向極限,視野展向無窮的歡樂。每登臨一次高樓和山巔,都是一次視覺的節日,都是長久受到禁錮和壓抑的視力走出牢籠的時刻。
但是登上五岳后,我們解放了的視力看到了什么?
傳統中的五岳不是地理名山,它們的意義更多的是政治和文化上的,或者是美學意義的,它們是政治之山、文化之山、景觀之山。
有些山則不同了。如喜馬拉雅、岡底斯山、昆侖山、天山、阿爾泰山、阿爾金山、祁連山、陰山、秦嶺、南嶺、大興安嶺、太行山、橫斷山、賀蘭山……這些山都是地理之山,它們的存在對熱量、氣候、水文、土壤、動植物等地理要素的分布有著重大的意義,它們是劃線分界的大山,在這些大山的兩翼,有著迥然不同的景觀。
東西向的大山與南北向的大山對環境的改變有很大的不同。簡單地說:東西向的山脈改變山兩翼熱量的分布,南北向的山脈讓山兩翼的干濕明顯不同。
先說說那些大體東西方向橫亙的大山。如阿爾泰山、天山、昆侖山、祁連山、秦嶺、南嶺、喜馬拉雅山等。
這些大山并不是窄窄的一條山嶺,而是由許多方向相同的山脈組成的山系,比如天山由南天山、中天山、北天山組成;祁連山平行的山脈有7條之多,寬處達400多公里;秦嶺從南到北,能找出逐漸升高的3道山脊線,闊達300公里。
一方面,因為山寬,從南到北氣溫的降低就不容忽略,另一方面,因為山高,還有海拔上升造成的降溫,二者疊加使得山地氣候的變化遠較平地劇烈,加之冬季對北方南下寒潮的阻擋,幾種因素使得這些山脈往往成為氣候的分界線。比如秦嶺分中國為南北;天山把新疆分為暖溫帶的南疆與中溫帶的北疆;阿爾泰山分開了中溫帶與寒溫帶;昆侖山—阿爾金—祁連山是高寒的青藏高原與干熱的西北干旱區的分界線;南嶺劃分了我國南亞熱帶與中亞熱帶的界限;喜馬拉雅山的分界作用就更明顯了,它的北坡寒冷干旱,植被稀疏,它的南坡則濕熱多雨,叢林茂密,一派亞熱帶的景象。
我們再來看看那些南北向的山脈:大興安嶺、太行山、賀蘭山、橫斷山。
山東西兩翼的不同主要體現在降水量和濕潤程度上。因為這些大山阻擋了來自大海的水汽云團,它們大多成為了干旱和濕潤的分界線。
大興安嶺東坡濕潤,西坡干旱,因此它分開了農耕和游牧,它還是森林與草原的分界線;
太行山是半濕潤區與半干旱區的分界線,也是黃土高原與華北平原的分界線;
賀蘭山則是干旱與半干旱區的分界線,也是荒漠與草原、沙漠與沙地的分界線。
橫斷山由一系列南北向的大山構成,因此情況復雜些。總的看來它是高寒的青藏高原與濕熱的東部季風區的分界線。但是細分起來,山卻是各有特色。它們當中有的是濕潤和干旱的分界線,有的是東南季風和西南季風的分界線,有的甚至是印度洋水系和太平洋水系的分界線;從文化角度看,這些山又是民居類型、婚姻制度、不同語言、不同族群的分界線。
許多地理大山已經超越了雪線,因此許多山峰是雪峰,但是即使最高大的喜馬拉雅山,也留下了一些山口,或者叫埡口的地方。那些路上的行旅,經過艱難的爬升,到達埡口時都會停下來,站在埡口上眺望,享受視覺的盛宴。中國的這些地理大山都有一些知名的埡口,但要體會埡口的意義,還是應該走一次跨越橫斷山區的川藏線,川藏線穿越了南北向的6條大的山脈,跨過6條大江,因此川藏線好似一條起伏有致的正弦曲線,一會兒是波谷,一會兒是波峰。波谷是峽谷,山貼人面,石懸頭頂,景雖逼真,但視野極窄,視力受到了極大的壓制;波峰是山脊上的埡口。來到埡口,不僅一顆緊提的心終于可以放下來,一路上受到壓迫的視覺也終于可以得到解放。川藏線的起起伏伏正是視覺壓抑和解放交替出現的過程,沿途的心情又何嘗不是如此呢?這也是川藏線吸引人的地方。
登臨具有地理意義的大山,與登臨五岳的感受會很不一樣。登臨五岳,可以看天地之大,天地之美;而登臨這些地理大山,則不僅看天地之大之美,還會看到天地之不同。
登臨這些大山后,最好不要原路返回,要越過山脊在山的另一面下山,這樣你會看到兩種完全不同的景觀,這時你才能領略這些具有分界劃線作用的大山的意義。
有句話:“五岳歸來不看山”,現在看來,這句話有些虛妄了。從地理的意義看,中國真正耐看的山,恰恰不是五岳,而是其他。
(選摘自《中國國家地理》2008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