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花】
將人生的書頁翻開,總有這樣的一幕浮泛著詩歌一般的光暈:初秋暮野,一個怯生生的女孩,邂逅菁菁效實。從此,她再也無法將自己跟效實分開。效實是一個中學的名字,它是一所江南名校,百年歷程,其華灼灼。人生的故事仿佛就是從效實開始,擁有了樸素而永遠的情懷。
那個女孩,就是我。初中三年若青蔥瘋長,高中三年如藍莓水漾。人生最花樣最純凈的年華如一把長犁,犁出豐富祛除荒蕪,當歲月只剩一把瘦瘦的腰身時,校園的銀杏依舊撒著四季的風華。于是,年華在時間的河里藏了一首詩,平平仄仄之間,從容和裕,從疏淺邁向成熟。
朝朝暮暮之間,微笑蔓延
成長就是用力推開一扇門,并且可以悟通門內意蘊。
十三豆蔻,眼波流轉之處,我找到了你。從此,朝朝暮暮之間,微笑蔓延。從此,初一(2)班的課堂里,總有一個眼神將教室門前長長的走廊望穿。你是我的語文老師,你正值青春韶華,你的梨渦蕩漾著迷人溫軟的氣質,你的柔婉就是一首詩;我對美的向往和認知,確切地說,最初是在你的熏染中獲得的靈感。
那是一節語文課,你笑意盈盈地講評著我們的作文。我們的目光如蝶般翻飛在窗外。窗外是雪的世界。對于長在江南的孩子而言,冬天若能赴一場雪的約會,其隆重不亞于跟著大人去參加一次盛大的宴席。雪之于江南,就好比西湖的碧波、姑蘇的園林之于北方;與雪的相遇,就是無法預約的精彩。你的柔聲細語飄在教室里,你知道你的這幫孩子們的心今天暫時不屬于你,你知道他們要的是什么;更重要的是,你總是能充分地加以給予。你說:孩子們,我們今天的語文課到雪地里去上,好嗎——我忘了當時我們如何回應你的天籟,我清晰地記得我在校園銀杏下,挖開厚厚的雪厚厚的土,將心愛的手帕埋了進去。因為你說過:孩子,如果你可以在一個下雪的日子將希望種下,也許你會握住你人生的整個春天。當同學們在雪地里輕舞飛揚的時候,我獨自一人在校園的銀杏樹下低回。懵懂之間,開始神往白衣飄飄的時代。
那節語文課,你表現出我們原本沒有看到的一面:包容、大氣。那是八十年代初,有幾個教師敢于從規定的教學時間的勢力圈突圍出來,僅僅為了滿足孩子的天真和爛漫,甚至原諒想從學習狀態中掙揣出來的調皮抑或貪玩的居心?后來,甬城似乎再沒有下過那樣的大雪,而那節課牽動的語文情懷從沒有黯然。歲月似笑非笑,唇角嫣然;你的眼神澄澈暢亮,讓我永遠無法忘懷。更重要的是,你知道,美產生在鑒賞者的內心,當窗外的美好迎向我們時,你應該打開門,讓孩子們浸潤其中、歡唱其中。原來,美不僅是用眼睛來欣賞的;美,更應該是用心靈來擁抱的。
歲月可以疊加,靈魂無法絕決對清貴的向往。初中三年,你的語文課堂就是一個城堡,而我就是城堡里得到媽媽寵愛的公主。在我即將初中畢業的時候,你拉著我的手,輕輕地對我說:孩子,即便孤獨,你也要讓孤獨像一座花園;但請永遠記得世界的美好。我抬眼看遠處,綠色的柳眉兒紛紛落下……
起承轉合之處,但為君故
高中時代到來的時候,我幾乎和它撞了個滿懷。秋天的時候,校園的銀杏又將灑下一年的風華,我毫無準備地跨進了青春的門。
梳著三口百惠頭,穿著喇叭牛仔褲,哪里有活動,哪里就有我的身影像小鹿一樣地亂撞。偶爾安靜地坐在學校草坪上的時候,也會想穿上奧黛麗?赫本的裙子,將腰身拉得又高又緊,做一個淑女;如果能有格里高利?派克這樣的紳士投來暖心的一瞥,人生就擁有了寧悅的純美和恬淡。如果說《羅馬假日》里的赫本是天使,那么派克就是天堂;因為派克有一種一般紳士所沒有的溫暖的眼神,這種眼神疏離了冷漠,讓天使安家。
派克終究沒有碰到,但是,人生的起承轉合之處,與你邂逅。你不能和派克比,你既不英俊也不溫暖,你嚴厲得讓我們女孩子們怕你。你的即便是表揚人的聲調,聽起來也像是批評。你是我們的音樂教師,但是你的氣場之強大,讓人“瞠目”:只要有你在的場合,很少有同學敢大聲說話,更不用說調皮搗蛋了。
可我不信。憑著我不錯的音樂素質,還有獨唱比賽的驕人成績,當然還有你輔導我學習指揮時,眼神里那嚴峻之中偶爾飄過的一絲贊許。叛逆就是青春的名片。我可不怕你的迎頭一擊,挑戰一下你的權威,舍我其誰?
音樂課上,你在前面彈著鋼琴,后影筆挺,英氣逼人;我們學唱的是《我拉駱駝走進沙漠》,它無論如何也抵不過張行的《遲到》、鄧麗君的《甜蜜蜜》的吸引力。唉,駱駝啊駱駝,我哪有力量將你拉進沙漠?我懶洋洋的聲音在歌曲的起句跳著忽高忽低的“彈簧舞”,興味索然。想到語文課上學的李健吾的《雨中登泰山》,爬山何其艱辛,即便是下雨登山,也要讓自己斗志昂揚、情緒激動,呼出這樣的一句“有雨趣而無淋漓之苦”來。一激靈,我就跟著鋼琴“索多索多索多多”的旋音,哼著“蓬擦蓬擦蓬擦擦”,還用手在桌板上不停地打著節奏——哈,正所謂“有雨趣而無淋漓之苦”。得意之間,忽見你一個大轉身,“銅眼”大睜,一聲大喝如五雷轟頂:你,站起來!奇怪,你明明背對著我們,是怎么辯明聲音是由我發出的,我可是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桌!同學們開始坐直身子,大聲齊唱《我拉駱駝走進沙漠》,我就成了杵著的一道“風景”,窗臺上不知什么時候,停了一只麻雀,難道它也想拉駱駝?我的心里小鼓大鼓落玉盤,鼓點又密又急,感覺心臟已經跳到喉頭。天哪,他們已經拉了六遍駱駝了。忽然,又是晴天霹靂一聲大喝:站著的坐下去,坐著的站起來!呵,那站著的親愛的同學們又拉了六遍駱駝,而且越拉越起勁,調子也越拉越高了。坐著的“舍我其誰”的那位,終于開始抹眼淚:原來被孤立就是這種滋味!“蓬擦蓬擦蓬擦擦”呵,你害得小女子我好苦!下課鈴聲無疑是天籟之中的天籟,我終于可以從駱駝群中突圍出來了。“你,留一下”,你的聲音像一把寒劍,峭薄之中沒有任何余地。我下定決心,“排除萬難”,準備接受你的“降龍十八掌”,沒有想到你來了個“溫柔一刀”:孩子,你一直都這么優秀,你可千萬要學會尊重啊;尊重課堂,就是尊重你自己,我相信你是懂的;回去吧,別影響了下一節課,記得尊重……“浪奔浪流,萬里滔滔江水永不休”,走在校園十字花壇的小徑上,我的眼淚再也無法遏抑——你的目光是冷的,你的心是熱的。你知道,只有永葆對藝術的虔敬,才有藝術的生活。
你是浙江省知名音樂特級教師。得你的栽培,我的藝術修養在潛移默化之中提升;更為重要的是,你用“坐著”、“站著”這樣簡單的教誨教會了我受用終生的品質:尊重。
你是坐在灑滿陽光的陽臺上,溘然長逝的。你的手里還拿著一張樂譜。熱愛藝術的人是離上帝最近的人,你,就是一座天堂。
如潮人群之中,清歡悅動
我站在寧波體育場的燈光籃球場里。左邊鋒。球場四周都是我的擁躉們,女生幫我拿衣服,男生幫我壯聲勢。這是浙江省中學生女子籃球賽的決賽。入夜的風,清寒。我的五號球衣很是閃目。我們以2分的微弱優勢戰勝了紹興隊,獲得了冠軍。將浙江省優秀運動員的稱號收入囊中的時候,我的內心浮泛著語言無法傳遞的情愫:這是每天清晨五點提著飯盒去早訓的結果,這是每個暑假堅持烈日下曝曬的結果,這是個人英雄主義被消滅、集體情懷大激發的結果……一個結果,卻有無數的過程為它服務,過程大于結果。
我站在紀念“一二?九”運動的演講比賽的舞臺上。臺下是坐著黑壓壓的幾千名學生的大禮堂。之前我還在想“處江湖之遠”,逃脫比賽襲擊自己的“重創”。縵立后臺的側邊,偷偷看出去,評委們現場的亮分牌格外扎眼。天哪!若背一個倒數的底鍋,回去怎么向學校向班主任向語文老師交代?如何逃過這一劫?對了,臨場緊張肚子痛,無法參加比賽。小九九一旦打好腹稿,立馬找領隊老師報告。本以為領隊老師會和我“過招”,力勸我參加。沒有想到的是,老師笑意盈盈,溫柔地說:身體要緊,我帶你去看病……比賽得了第一名,獎品是一本一九八七年的臺歷。回來的路上,我和老師并排騎著自行車,沒有說話。但我的心里明白了一個樸素的道理:人和物的矛盾、人和人的矛盾,說到底都是人和自己的矛盾。多年以后,回到母校成為教師,我問當年帶我去比賽的老師這個道理有沒有價值。她呵呵一笑:放下內心所有的矛盾,你的心才會安寧。我說:是的,我心安處是故鄉。
……
【余緒】
我總慶幸,可以在人生十三歲到十九歲的這一段,感懷美好、體悟尊重、走回內心。曾經認為畢業遙遙無期,轉眼間就各奔東西。這樣的時歲永不復返了。
但我依舊相信“風華絕代”。
“風華絕代”必定擁有一個完美的過程。 “風華絕代”必將走進歷史的深處,經過時間的曝光,將黑色的底片著上歲月的色彩,讓欣賞細節的人們狠狠懷舊。也許,教師這個平凡的稱謂必定遠離塵囂的“風華”,而能夠成為“絕代”的元素必定與“心”的成長有關。
那些輕飄飄的舊時光,你的、我的、我們的舊時光,也許就是風華絕代。
素錦年華,永不付那斷壁殘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