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波浩渺。
我是涉江而過的旅者,腳下河水深深。兩旁葦草搖曳,于我只是模糊的白色光影。我在牛乳樣濃稠的晨霧里四下張望。我在尋一葉舟,一葉能渡我到彼岸的舟。
然而來往的小舟倏忽來去,影影綽綽捉摸不定,卻終無人肯停下渡我。我一步一步固執向前,幾近滅頂。有人在舟上用哀愍的眼神望我,對我說:“回去吧。”
我仰頭,是幾近乞求的口吻:“渡我。”
舟上的人搖頭,小舟倏爾遠去。我閉上眼,感到絕望的壓迫與冰冷。這時我聽到一個聲音,淡靜無波。仿佛他看見的只是岸旁蒼白帶露的葦草,而非一個將要溺斃水中的旅人。
他說:“我渡你。”
我上了船,舟中僅他與我兩人,一時只有搖櫓時靜寂的欸乃聲。我終于忍不住問:“你是擺渡的,可知彼岸都有什么?”
他沒有看我,語聲淡然:“我只是渡。我從未到過彼岸。”
我有些吃驚,便沒再說什么。而他依舊搖著櫓,雙眼微微下垂著,似在沉思著些什么,又似什么都沒有想。
良久,忽然聽見他的聲音:“你可知這里是什么渡?”我搖頭,我并不須知這是什么渡,我只要他能帶我到彼岸,我心之所向的彼岸。
仿佛覺察到我的不耐煩,他沉默許久后,終還是緩緩道:“這叫桃葉渡。”
桃葉復桃葉,渡江不待櫓。風波了無常,沒命江南渡。
我并未聽清他的話,只是遠方江面上隱隱的浮凸讓我驚喜得叫出聲來:“那便是彼岸么?”
他送我到河邊,沒有上岸。告別時他依舊低著頭,然而那一剎那我仿佛看到他眼底透出異樣的光彩。我并未多想,挺起胸大步走向前方,我心向往之的彼岸。渡頭的迷霧已然散盡。
我想他始終未能明白我的意思。
我抬起頭,望向遠方濃霧中朦朧而蒼白的葦草。
我是渡。或許該這么說,我是渡者,那個承載渡的人。我渡了無數的人,看他們走向心中的彼岸,滿懷躊躇。只有我知道那并不是。當你踏上那片土地的那一刻起,腳下便是此岸。而彼岸則永遠在河的那一邊,隔了白茫茫的霧望向你。
這便是很多人無法得到自己想要的的原因。他們所要的是自己永遠得不到的。這個世上永遠無法到達的地方是彼岸,正如永遠不能到來的日子是明天。換言之,我的渡沒有盡頭。
我勸他們留意渡。因它是連接彼岸與此岸這兩個遙遠事物的唯一實體。如連接兩點的一條直線,只有它是有形有質的。然而他們只滿懷對這遙不可及的虛無的彼岸的憧憬,竟從未有人留意這漫長而又真實的渡。
渡名桃葉,相傳是王子敬為迎接渡江而歸的小妾桃葉所建。
桃葉復桃葉,渡江不用楫。但渡無所苦,我自迎接汝。
歆羨于這般纏綿婉轉的傳說,我偶爾也會迷茫。桃葉有人渡她,是她所愛的男子。千千萬萬的旅者有人渡他們,是如我一般的渡者。
桃葉渡其實沒有桃葉,有的只是虛無縹緲的白霧和凝露的葦草。而我渡人。我是渡。為何卻從未有人來渡我?
我想起之前渡的那第九百九十九個人,他眸子里閃爍著的是如他的先驅者一般對彼岸的渴望。這在我看來是可笑的,因我知道所謂的彼岸是與此岸一般的荒涼,而他們所追逐的只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然而他眼中那份堅定執著是我所未見的,他指著遠處濃霧中灰白的淺影欣喜地問:“那便是彼岸么?”
我該答是,其實是我一直在逃避。只要那是他以為的彼岸,那便是了。有什么能大過心中所想所念?因了逃避我一直踟躕在渡與渡之間,忘了每一個人都該有他的起點與終點。因逃避我始終不愿也不敢去想,其實能渡我的只有我自己。
此岸是始,彼岸是終。渡是承轉其間生生世世不滅不息的輪回與救贖。我渡了九百九十九個旅人,最后要渡的便是我自己。
我撐篙開櫓,一如以往的欸乃聲。純白的葦草搖曳,模糊的白霧已然消失,眼界中的物象終于變得清晰。這一次,我是為自己而渡。
評點 胥照方
文章視閾開闊,視角獨特。語言清新,思想深刻。人物內心的獨白更把其豐富的內心展示得無比生動。內里有兩個“我”對人生的思考。其實,我們就是這兩個“我”的合二為一。對未來,對人生,我們的感覺在這篇文章里都可以找到。這么說來,這篇文章的勝出,還在于她為我們濃縮了人生的精華,鍛造了一個典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