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常的日子里,我總想起席慕容的《鄉(xiāng)愁》:“故鄉(xiāng)的歌是一支清遠的笛/總在有月亮的晚上響起/故鄉(xiāng)的面貌卻是一種模糊的悵惘/仿佛霧里的揮手別離/離別后/鄉(xiāng)愁是一棵沒有年輪的樹/永不老去。”
于是,那流淌笛聲、彌漫槐香的村小,那如詩如畫、恬淡平和的鄉(xiāng)村教育生活,輕風(fēng)一樣溫軟地拂過心頭。
那個流淌著成熟和傷感的秋日黃昏,我來到那所鄉(xiāng)村小學(xué)時,一下子就被一種古樸和寧謐淹沒。村小前后三進,近十間教室,皆七架梁瓦屋,空磚砌成,大洋瓦苫頂,雜木屋梁。校園的操場上南北各立著一個木板籃球架,油漆剝落,如老人皺紋縱橫的臉。村小大門是兩扇鐵門,鍍上銀漆,中間鑲嵌著兩顆醒目的五角星。正對大門有一甬道,直通里面青磚壘就的圓門,上書篆書“怡園”二字。里面花圃里長著幾莖清俊的翠竹,臨風(fēng)颯颯有聲,如鶴鳴長空,平添一份古雅意蘊。園門中央植一棵高大粗壯的雪松,碗口粗細,蔚為大觀。雪松旁還長有幾棵廣玉蘭,開花時節(jié),樹上如棲息著無數(shù)只雪白的鴿子。
村小的最南端長著十幾棵刺槐樹。刺槐花盛開的季節(jié),一株株或高大或矮小的槐樹枝椏上,垂掛著一簇簇白色的小花兒,白得透明、耀眼、純真,恰似玉雕的蝴蝶,玲瓏剔透,徐徐放射出沁人心脾的芳香。樹下,儼然行走于花海之中,那鋪天蓋地,潔白素雅的刺槐花詩意盎然,那流動在空氣中,仿佛伸手可觸、張口可啖的芳馨使人沉醉。
村小的每個角落都相繼長著月季、梔子、黃楊、天竹等植物。廁所的墻上總有淘氣包用粉筆頭或禿毛筆寫著“打倒誰誰誰”的字樣,擦去了,過幾天,又有人寫上了。學(xué)校操場一角,砌著兩個水泥乒乓球臺,總有孩子你來我去地進行一場“鏖戰(zhàn)”。學(xué)校的圍墻上,有精于美術(shù)字的老師用魏碑寫的“求真、務(wù)實、勤奮、創(chuàng)新”的標(biāo)語,掩映在蔥翠的綠色中。
村小的操場是平展展的泥土地,只有通向教室,辦公室和廁所的路上鋪著一米多寬的青磚,磚縫里悄然長著車前草、香夫子和狗尾草等。操場的西邊,一條清亮亮的小河迤邐流淌,嬌小的身段從村小后身一扭,便隱入長滿蘆竹、雜樹的遠岸。小河邊長著幾棵碗口粗細的苦楝樹。樹干皴裂斑駁,如濃縮的地質(zhì)紋圖。樹干的皺褶處時時有黏稠的液體流出,那是苦楝樹憂傷的眼淚。孩子們用碎瓦片刮下來,粘住地上倉皇逃竄的螞蟻。樹椏間的喜鵲窩在冬天里突兀而蕭條著,沉甸甸的,讓人擔(dān)心一陣突至的寒風(fēng),就會使那些身披黑袍的喜鵲們無家可歸。
孩子們一有閑暇,就圍在操場上彈玻璃球,甩紙巴子,拿母兒,結(jié)冰化凍,老鷹捉小雞,或用小刀在雨后松軟的泥地上戳搗,吆喝著,個個鼻涕直流,額頭上熱汗淋漓。身上沾滿灰塵和草葉也全然不顧,露趾的布鞋里常滑進幾個硌人的土坷垃,索性赤著腳,與泥土親昵,吮吸大地深處的精髓。
每到黃昏時分,村小顯得異常寧謐和凄美。夕陽如一枚熟透的漿果,懸掛在對岸田野里的烏桕林梢,鳥雀們在夕光中撲簌簌地亂飛,霞光亂濺,令人眩目。遠處傳來陣陣雞鳴犬吠,空洞縹緲。炊煙在低矮的屋頂上裊娜升騰,你儂我儂,水袖輕舞,幻化出一幅迷離的水墨畫。孩子們披著殷紅的霞光,音符般地蹦跳著,走在綠綢似的麥田里,走在濃蔭匝地的竹林中,走在碎磚鋪就的鄉(xiāng)路上。媽媽的呼喚長長的,浸著女人的抑怨與甘香。媽媽縫制的帆布書包隨著身子歡快地舞蹈,蝴蝶般地靈動。
村小的老師們目送著孩子們一個個消失在蒼莽的地平線的盡頭,才抿嘴一笑,捋捋被秋風(fēng)吹散的綹綹頭發(fā),拎著裝著學(xué)生作業(yè)本的小包回家。等到了家,往往已是暮色蒼茫、月華初上時分,田間勞作歸來的妻子總是停下手中的活計,迎過來,接過包,嗔怪一聲:“咋不早點回來,剮些嫩草喂豬喂羊呀,我還要燒晚飯哩,一只手分成兩只手忙喲!”于是,男人輕輕地應(yīng)一聲:“嗯哪,以后一定早點回來,幫忙做家務(wù),慰勞慰勞老婆。”妻子聽到這話,臉上現(xiàn)出一片晚霞,如雨后的彩虹,潔凈而光鮮。
村小的孩子們喜歡吸溜著鼻涕,小手拱在露絮的棉袖里,一字排開在朝陽的南墻擠暖和。有時在空地上“斗雞”,引來好多人觀戰(zhàn),最后老師來了,才悻悻地散開。麻雀們常常被驚得撲棱棱亂飛,碎紙片一樣眩目,擾碎了一地的陽光。冬天也在孩子們手上玩耍的冰凌中悄然離去。
我喜歡選擇一個迷人的黃昏,蹲坐在村小西邊的小河邊吹笛子。
詩性的夕光淋在我身上,如敷了一層金粉。我搭起心愛的竹笛吹《美麗的田野》,吹《黨的關(guān)懷親親的哩》。那如水般流暢的旋律立時回蕩在校園里。孩子們圍滿我,側(cè)耳聆聽,清純的眸子里汪著一泓秋水。笛聲如一粒粒春天的種子,悄悄地播進他們稚嫩的心田里。笛聲伴著枝椏間婉轉(zhuǎn)的鳥嗚、若隱若現(xiàn)的雞鳴犬吠、孩子們銀鈴般的脆笑,在鄉(xiāng)村校園里縈回不散,和裊娜升騰的炊煙一起,和校園里濃郁的梔子花一起,澄亮了這黃昏水墨剪影般的校園。
笛聲里有孩子們鮮嫩嫩的年齡和企盼,有為人師者莫名的感動和悵惘。有時我也會為孩子們彈上一曲風(fēng)琴,灰黃老舊的風(fēng)琴在我的手中化出清新動聽的音符,蠟燭一樣,點亮孩子們迷朦的雙眼。孩子們也買來竹笛,跟著我學(xué)吹,教室里,咿咿呀呀,雖然“嘔啞嘲哳難為聽”,但一段時間后,也能“如聽仙樂耳暫明”了。在一個個寧靜的秋天,和即將畢業(yè)的學(xué)生離別時,我總會為大家吹奏一曲《歌聲與微笑》。孩子們泣不成聲,淚眼朦朧,一種深深的母校情結(jié)如同月光和鄉(xiāng)愁一樣,野滕一般在心底蜿蜒、纏繞。
村小的老師們總喜歡在春天或秋天的黃昏,走鄉(xiāng)竄戶,進行家訪。深秋的傍晚,我們一行數(shù)人,騎著半舊不新的自行車,行駛在凹凸不平的鄉(xiāng)村土路上,頗似《敵后武工隊》里的隊員。
一路上,觸目之處是或黃或綠的莊稼,路邊是一條蚰蜒流淌的小河,河邊枯黃的蘆葦在秋風(fēng)中搖曳,束束蘆花似秋天的嗩吶,吹奏凄婉的歌謠。路邊高高低低地散落著荒草凄凄的墳塋。到處彌漫著一種濃濃的靜寂和肅穆。土坡上點綴著高高矮矮、黑黑黜黜的苦楝樹、枸樹、刺槐、烏桕,寥落的枝丫上幾個喜鵲窩孤零零地懸掛著,昭示著一種凄涼。農(nóng)人牽著水牛回家,夕陽折射下的剪影如同一尊古老的雕塑。一群詭譎的烏鴉逆著夕光迅捷地撲向遠處沙灘上的枯樹,再現(xiàn)“枯藤老樹昏鴉”的蒼涼意境,令人不禁頓生“人冉冉而行暮”的悲愴、“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的感喟、“振衣千仞崗,濯足萬里流”的豪邁。
到了村里,孩子們猴樣竄來竄去,躲躲藏藏,家長們殷勤地敬茶遞煙。幾杯水酒,桌上再端上一盤油汪汪的豬頭肉、紅光光的花生米、黃澄澄的炒雞蛋、綠滴滴的燒青菜,我們啜飲了村民們的熱忱、淳樸和善良。鄉(xiāng)民們飽經(jīng)滄桑、如雕似刻的臉龐使人想起羅中立的《父親》。勤勞干練的村婦使人想起雷諾阿的油畫。昏黃的燈光下,我們與家長們傾心長談,那一句句滾燙的話語令人激動不已,一種深深的幸福感和自豪感溢滿心胸。
每學(xué)期考試的時候,村小的老師們都要外出監(jiān)考。有時要到幾十里外的小學(xué),還要過擺渡。
渡船泊于柳陰下,船身不算大,中艙鋪有木板,船舷裝有欄桿。艄公臉膛棗紅,顴骨凸出,滄桑滿面。竹篙在水中起落,那船兒便犁浪前進,直抵對岸,老艄公熱情爽朗的笑聲總在河面上蕩漾。
那古樸的渡口、那憨厚的艄公令人難忘。我們也每每領(lǐng)略到“渡頭余落日,墟里上孤煙”的美妙意境。
有時大雪紛揚,雪厚沒踝,我們也要騎著自行車準(zhǔn)時趕到。碰到難行時,還得把自行車扛在肩膀上,也不管脖埂里、套鞋里已塞滿了冰涼的雪花。雪地上彎彎曲曲的足跡如一幅抽象畫,那情形頗似林沖風(fēng)雪山神廟。到了偏僻的村小,也記不清在雪地上摔了多少跟頭。質(zhì)樸敦厚、頭發(fā)蒼白的老校長早已遞過熱氣騰騰的茶缸,幫著拍撣粘在身上的積雪。一連聲地說辛苦了辛苦了,快歇歇快歇歇!而村小的孩子們像打量外星人似的,偷窺著來自遠方的我們,滿臉的好奇和善意。我們也報以真誠的微笑。友善和溫暖流成了一條冬天的小河。
如今,村小遠去了,那充滿溫情、充滿刺激的家訪,那長空里飄搖的風(fēng)箏,那打雪仗時擲雪球聲,那油菜花盛開時的踏青,那三月里學(xué)雷鋒掃大街的場面,那校園里清新明快的竹笛聲,也都漸次湮沒在時間的長河里,成為記憶沙灘上熠熠閃光的貝殼。
多少次,我再走進曾經(jīng)灑滿歡樂、蓄滿鄉(xiāng)愁的村小時,已難覓先前的蹤跡,已難聞那瑯瑯的讀書聲和悠悠的竹笛聲,但圓門里的那棵雪松還在,那幾株刺槐樹還在,依然執(zhí)拗地守著一方風(fēng)月。墻上的標(biāo)語斑駁剝落,已難辨認,涂上了歲月的風(fēng)塵。村小如一幀久遠的黑白照片,守著歲月的底色,鑲嵌在我們的心靈深處。
風(fēng)一溜一溜地吹過,那一簇簇、一片片瓔珞似的刺槐花總是雪花般地輕輕落在我的心里。她那美麗的身姿和清香的氣息,連同遠去的村小、村小的老師和孩子,穿越了我年輕而璀璨的生命。
(編輯白致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