逶迤起伏的萬里長城,曾經是華夏和夷狄的分界線。英文叫作“The Great Wall”,直譯過來,就是“大墻”。這一個“墻”字,倒是把握了中國人特別愛筑墻的要義。
從秦始皇派大將蒙恬和太子扶蘇,發數十萬戍卒修長城,到朱元璋的“高筑墻,廣積糧,緩稱王”,歷朝歷代,從帝王到老百姓,在這墻上沒少下功夫。清人鳳韶《鳳氏經說·墉墻》定義曰:“古者屋下柱間墻曰墉,屋外四周墻曰垣,垣即所謂宮墻也。垣、墉皆得稱墻,而墉不得稱垣。”無論為墉,為垣,為墻,只要有能使空間一分為二的措施,都意味著內外的區隔,人我的軫域。
中國人對筑墻一事,特別來勁,其目的就是設限,你是你,我是我,涇渭分明,不可越雷池一步。
北京城里,那磨磚對縫,敦實厚密的四合院,為什么所有的外墻窗戶,既高且小?為什么所有的對外門戶,雖設常關?這就是長城精神的體現。長城精神歸結起來,一言以蔽之,曰“隔”。所以,四合院的要害,就是用四堵墻與外部世界隔開來。王公貴族的府邸,高官顯宦的豪宅,是用圍墻圍起的大型四合院;而紅墻綠瓦,金碧輝煌的紫禁城,是用城墻和護城河圍起的巨無霸四合院。由此可知,無論是物質上的起到分隔、間隔、區隔作用的墻,也無論是精神上的起到隔離、隔膜、隔閡作用的墻,這種內向的、自恃的、局限的居住方式,祖宗八輩子地關在這四堵墻中,久而久之,對居住者的思想意識和觀念精神,說不定就會產生出《淮南子》所言“井魚不可以語天,拘于隘也”的影響。
四合院給人留下印象,無非有四:一、重門疊戶,莫測高深;二、內斂外藏,自我封閉;三、關門獨大,狹隘局促;四、壁壘心態,害怕開放。因此,中國人的墻筑得越高,將自己關起來的程度也越大。墻,壁立于前,環伺左右,只有堵心的感覺,哪有開闊的胸懷呢?沒有開闊的胸懷,哪有遠見卓識的辨別力,哪有見微知著的洞察力,哪有放眼世界的高遠境界,哪有攀登高峰的沖擊精神呢?
一部近代史,其閉關鎖國,自我隔絕于世界文明;其禁錮桎梏,畏之避之于時代潮流;其愚昧保守,頑固抵制于現代科學;其老大自居,落后挨打于帝國列強……與紫禁城里的最高統治者,跳不出四合院那四堵墻的束縛拘囿,恐怕有著莫大的關系。更何況,紫禁城的墻,更高,更厚、更堅固、更嚴密呢?
明代有個荒唐皇帝朱厚照,民間傳說他尋歡作樂,時常微服潛行,溜出城外。有一出京劇《游龍戲鳳》,就寫他在荒村野店,與民間女子李鳳姐,打情罵俏的故事。朱厚照當然不敢說他是當今皇上,只說他是住在那個大圈圈套小圈圈,小圈圈套黃圈圈中的人氏。雖然,正德皇帝走出黃圈圈,但是,他無法甩開那像影子一樣緊跟著他,尾隨著他,像空氣一樣包圍著他,裹從著他的人墻。最終,還得乖乖地被扶上鞍,架上馬,回到那黃圈圈里的金鑾殿上。
別說這位帝王,擺脫不了人墻,那些三省六部、九寺五監的達官貴人,他周圍的幕客股肱、刀筆衙役,還仗著他升官發財,飛黃騰達呢!即或一個縣令,他身邊的跟班、親信、黨徒和下屬,還指著他狐假虎威,仗勢欺人呢!最不濟的保甲長和里正之流,他左右的奸佞無賴、棍徒混混,還靠著他沒碴找碴,無事生非呢!
墻有兩種,一是看得見、摸得著的物質的墻,二是看不見、摸不著的精神的墻。走出有形的墻,也許不難做到,要想走出精神的墻,卻非一件易事。自己筑起的墻,固然自囿其中,別人筑起的墻,更是令君止步。而且,自己所筑的墻,易拆,別人為你筑起的墻,那就很難突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