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照明體系出現于沒有火炕的區域。當北方還沉浸于通古斯人的簡陋發明時,1865年的寒冬,也即同治皇帝登基的第四年,太平天國覆滅后的第二年,上海外灘誕生了最早的瓦斯燈。在昏暗的路燈下,馬車緩慢地駛過碎石路面。瓦斯燈火投射在江面上,跟鐵殼貨船的桅燈遙相呼應。一種難以言喻的苦悶從這景色里流淌出來。剛從小刀會叛亂和太平軍進攻的驚懼中平息下來的市民,開始凝望這半明半昧的光線。這個月亮的代用品,它改變了眼睛的屬性。
瓦斯燈,或者叫做煤氣燈,是近代工業革命的不成熟果子。它帶來了壓抑、痛苦、恐懼和曖昧的視覺記憶。在風中搖搖欲墜的早期燈火,比黑暗本身更加黑暗,因為它照亮了黑暗的憂傷本質。幽藍色的火焰制造出有限的弧形空間,猶如一個脆弱的光線氣泡。它要為希望劃定邊界,卻又總是破裂在希望誕生的中心。瓦斯燈及其昏暗光譜,正是波特萊爾憂郁的源泉,他藉此看見了自己廢墟化的命運。
瓦斯開始隨著鐵質管道的鋪設而四處蔓延。它最初是外灘洋行的最新裝備,隨后成為富有市民的照明、炊事和取暖的能源。在19世紀末和20世紀初葉,擁有瓦斯竟然成為身份的標記。盡管這種標記隨后就被電能所代替,但直到1949年后,上海也僅有17000個民用瓦斯客戶,主要分布在上海西區原法租界區域。他們是殖民地現代技術的殘余用戶,頑強地保持著一種比較優越的生活方式。
在那些幽雅的西班牙式洋房里,民國年代的中產階級和新中國的革命干部,共享著資本主義的技術成果。他們住進了瓦斯環抱的地帶,與煤球爐階層發生了看不見的斷裂,他們藉此超越了無產階級的命運。就是在“文化大革命”最兇猛的日子里,瓦斯廠的工人也沒有終止供氣,因為其中的一些管道,直接通向造反領袖們所占領的高級住宅。他們狂熱地接管了奢靡的資產階級生活。
在1966年,瓦斯是資產階級豪華生活的象征。鶴立雞群的瓦斯消費,點燃了煤球爐市民的怒火,并成為革命暴力的部分動因,瓦斯供應區域就是“大抄家”的主要范圍。這兩種空間的重合,描述了政治審判地圖的微妙邊界。瓦斯管道是隱形的路標,為底層造反者提供階級斗爭索引。它們在地下蜿蜒爬行,把災難引向每一個家庭終端。從那些用生鐵澆筑的瓦斯灶上,藍色火焰發出微弱的嘶叫,仿佛是一種不祥的警告。
瓦斯的另一個奇妙功能被解放了,那就是它的致死性。在沒有燃燒的情況下,溢出的一氧化碳達到0.04%—0.06%濃度時,就會引發中毒和死亡。跟奧斯維辛集中營截然不同, 上海瓦斯不是種族大屠殺的工具,而是一種政治避禍的個人技術。面對嚴酷的政治迫害,用瓦斯自殺,一度成為上海西區最大的黑色時尚。對暴力和羞辱的恐懼超越了死亡,從而令死亡本身散發出令人喜悅的氣息。
據某份在互聯網上廣泛傳播的不完全名單,以瓦斯自殺的知識分子,包括歷史學家李平心、詩人聞捷父女、女鋼琴家顧圣嬰全家三口、上海音樂學院指揮系主任楊嘉仁夫婦、上海音樂學院鋼琴系主任李翠貞等。此外,許多前資本家、前資方代理人、前高級職員和所謂“四類分子”,也在瓦斯中展開大逃亡運動,以死亡的姿態嘲笑著暴戾的威權。
只有少數中產階級才能享用這種相對平靜的死亡。自殺者在打開瓦斯灶之前,會把門窗的縫隙用報紙和漿糊仔細封好;為減弱臨終的痛苦,有的還會服用鎮靜劑。死者大多表情祥和,周身呈現為粉紅色澤,仿佛是一次嬰兒式的奇異誕生。越過極權主義的恐懼,瓦斯為逃遁者提供了美麗的道路。在經過自我整容之后,他們乘坐瓦斯氣球,升上了無所畏懼的天堂。
而在絕大多數無瓦斯地區,由于購買安眠藥必須持有單位證明,人們被迫選擇那些更為慘烈的死亡——自縊、跳樓和溺水。為此,1967年新成立的權力機構下令,在外灘黃浦江沿岸和高樓窗口修建柵欄,以阻止溺水和跳樓自殺的洶涌潮流。但瓦斯自殺者未受這些法令和柵欄的困擾,他們宣判了自己的不在場。在狂亂的年代,這種身體的缺席,就是至高無上的反抗。
瓦斯的兩重性觸發了我們的文化震驚。它一方面制造出新的光源和希望,一方面卻帶來永久的絕望和死亡;一方面終結著人的生命,一方面又贊助了人的逃亡。它的本性破裂在極端年代的嚴酷現場。這正是存在困境的一種復雜喻示,它要在溫度和光明的面前贊美死亡,并且帶著這種破裂去面對歷史的苦難。瓦斯就這樣進入了人本主義的譜系,成為我們所要痛切關注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