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雪芹:從打工妹到全國人大代表,人生路上我從未懈怠

17年前，朱雪芹只是一個來自貧困鄉村的打工妹，經過十多年的奮斗，她不但成為新“上海人”，還成為首批三位農民工全國人大代表之一，并以全國勞模的身份受邀國慶60周年觀禮。從普通的打工妹到家喻戶曉的農民工全國人大代表，從流水線上的工人到合資企業的管理者，她有著怎樣的奮斗故事？履職全國人大代表5年間，她有著怎樣的經歷？近日，筆者采訪了在北京參加“兩會”的朱雪芹……

家貧輟學勇闖上海灘，偷師學藝一路超越

記者（以下簡稱記）：當年去上海打工時，據說你初中還沒畢業，是這樣的嗎？

朱雪芹（以下簡稱朱）：我老家在蘇北睢寧，那里很窮。讀初中時，父母想讓我二姐輟學回家，因為家里實在供不起我們兄妹四人讀書。二姐很不情愿，我就主動輟學了。父母想讓我在家幫他們干些農活，我不想一輩子就這樣下去，便不顧父母的阻攔來到了上海。退學后我在老家學過剪裁，憑著這項技能，我應聘到上海一家中日合資的服裝廠上班。城市的生活節奏跟農村完全不一樣，第一次進車間，我就很有壓力和緊迫感。我心里清楚，自己初中沒畢業，要想在合資企業出人頭地，在大上海讓人看得起，一定要有文化知識。在服裝廠里穩定下來后，我開始報名讀業余高中。

記：你上班那么累，學習能堅持下去嗎？

朱：如果沒有足夠的毅力確實很難。當時宿舍一共八個人，為了不影響大家休息，我買來臺燈躲在被窩里看書。看著工友們睡得很香，我也猶豫過。白天工作實在太累了，我也想好好睡一覺，可一想到放棄就會回到原點，像父母一樣過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生活，我就咬牙堅持著。生活上，我過得也很苦，當時一個月只有300多元工資，這些錢要寄回家一部分，還要留些錢買書。這樣，我用到生活上的費用只有50元，根本不夠。廠里每天只管一頓午飯，另外兩餐需要自己掏錢，我舍不得花錢去買，就用保溫瓶燜掛面或白粥來將就。到現在，我還能回憶起那種味道，因為面和米在保溫瓶里根本不可能燜得熟，里面還夾生呢！

記：你進廠后做的第一份工作是什么？

朱：第一份工作是裝西褲的褲腰。第一天我裝了50條褲腰，帶我的師傅卻裝了550條。我心里很不服氣，師傅也就比我高一點，胖一點，為什么差距這么大？那時，我就立下了人生的第一個奮斗目標：一定要超過師傅。早上8點30分廠里才開始上班，7點30分我就到車間去練習。中午吃過飯，工友們都去休息了，我一放下碗筷就奔到車間苦練。晚上下班，其他人都去逛街或者看電視去了，我卻一刻不閑著，為第二天的工作做準備。我知道自己不夠聰明，只能笨鳥先飛，利用一切時間去學習。工作時，我還準備了一個小本子，每天都會記錄自己完成的工作量。看到有上升進步的趨勢，我就很欣慰。苦練了半年，我工作的速度超過了師傅，一天能裝800條褲腰。師傅和同事都對我刮目相看。

記：你能超過師傅，很有成就感吧？

朱：的確很開心。但這種情緒并沒有持續太長時間，隨之而來的是一種空虛。超過了師傅，一下子讓我沒有了奮斗的方向。有一天，我做完手頭的活兒，突然意識到，做好一條西褲需要近百道工序，自己為什么不能掌握所有的工藝環節呢？雖然這樣想，但沒人愿意把自己工藝環節上的絕活兒告訴我。我只能偷偷地看，牢牢記在心里，等大家都休息時，再悄悄地操作。很多工序看起來簡單，可操作起來卻不那么容易，一針一線都暗藏玄機。一次，我偷偷練習釘西褲紐扣，機器針稍微偏了一點，沒有釘到紐扣，直接扎到了我的中指上，鉆心的疼痛讓我大叫起來。領班聞訊跑過來，用老虎鉗幫我把針拔了出來。那天晚上，我疼得一夜未睡，一個人躲在被窩里哭了好久。

記：你打過退堂鼓嗎？

朱：沒有。我知道，做什么事情都是要付出代價的，偷師學藝哪能那么順利？20多天后，我手指上的傷剛好，就又開始偷師學藝。做這些的時候，我有時也會感到害怕，生怕主管知道了會罵我。但到了車間，一聽到機器聲，一切恐懼就都拋到了腦后。后來，主管知道了我的事情，不但沒批評我，還被我好學的精神所打動，給了我大量的學習機會。憑著不顧一切的勁頭，我掌握了很多道生產工序，成了車間里的技術骨干，并且連續兩年被評為優秀員工。1998年，又一個驚喜降臨到我的頭上：公司選派三名優秀員工赴日本總公司培訓，培訓期三年。由于我的良好表現，幸運地被公司選中了。我從小連睢寧縣城都很少去，現在竟然要坐著飛機出國了，心里很激動。我覺得這是老天對我勤奮刻苦的回報。我暗下決心：到了日本決不能給中國人丟臉！

為學日語拜師小學生，婉拒高薪誘惑回國效力

記：你跨出了國門，家人肯定為你感到高興吧？

朱：恰恰相反。我父母得知我要出國培訓三年，都極力反對。尤其是我母親，她不是舍不得我出國，而是擔心我一去就是三年，回國后都24歲了，在農村這個年齡都成“剩女”了，她擔心我以后嫁不出去。她在電話里對我說：“三年后回來你都成老姑娘了，你嫁給誰？誰還會要你？還是先把婚事解決了吧！”我在上海已經生活了四年，婚嫁觀念早已改變，我只想抓住機會改變自己的人生。我對母親說：“你還是讓我去吧，就是將來我嫁不出去，也不會抱怨你。如果你們不讓我去，我會恨你們一輩子，將來我過得不好會更恨你們。”父母看我的決心這么大，只好同意了。

記：在日本培訓期間，你覺得最難的是什么？

朱：最難的還是語言關。我沒有任何日語基礎，日方也不可能專門給我們配翻譯，我們只是在廣島緊急培訓了20天，就被送到了企業管理培訓中心。由于語言不通，交流起來就比較困難。起初，我們的交流主要靠手勢，較長的語句就無法溝通，培訓的效果大打折扣。我心里非常著急，每天鋼筆、本子、詞典不離手。靠這種笨辦法，詞匯倒是積累不少，只是無法說出來。我沒有錢上專業的日語培訓班，更請不起輔導老師。怎樣才能提高日語口語水平呢？當時我一直在考慮這個問題。

記： 想出好辦法了嗎？

朱：我看到公司旁邊有一所小學，就有了和日本小學生交流提高日語口語水平的想法。但日本的小學管理十分嚴格，門衛根本不讓我進門。我決定用真誠來打動他們。每天上班路過那所小學，我都向門衛報以真誠的微笑。時間一長，門衛對我有了好感，我趁勢向他表達了我的學習誠意。后來，門衛向學校領導請示了一下，學校答應了我的請求，并推薦了三名小學生來輔導我學日語，每星期我們見三次面。見面時，我把幾天內學說的日語用磁帶錄下來，放給他們聽，請他們糾正我的發音。這些孩子都很認真，對我也很友好，我用口語向他們講述中國小朋友的情況，他們都非常感興趣。有了這幾個小老師的耐心指導，我的日語進步很快，和日方技術人員溝通起來也順暢多了，給我的工作和生活帶來很大便利。

記：三年培訓期滿后，日方對你還滿意吧？

朱：研修課程結束時，我的日語水平讓專業翻譯都嘖嘖稱贊，我還獲得了日方頒發的管理獎、優秀研修生獎。讓我感到意外的是，公司董事長親自約見了我。董事長是個和藹的老人，雖然管理著上萬人的公司，卻沒有一點架子。他和我聊了幾句題外話，然后提出了一個請求。他說：“我很欣賞你的能力，如果你能留下來，每月我給你20萬日元的薪酬。如果可以的話，我們再給你介紹個日本帥男友。”他的話出乎我的意料。當時20萬日元相當于1.6萬元人民幣，而我離開國內時月工資僅800元，要說不動心肯定是假的。我對董事長說：“謝謝您的好意，請給我兩天時間考慮一下吧！”那短短的兩天，我真的很猶豫。到了第三天，我想清楚了，便去找董事長，委婉地拒絕了他要我留下的請求。董事長以為我嫌工資低，說只要我留下來，工資可以再增加。我說：“董事長，您誤會了，您給我的條件很優越也很誘人，但我認為我還是比較適合在中國發展。”董事長嘆著氣搖了搖頭，說：“朱，你真的很優秀，我祝福你！”

記：回國后，你在日本學到的東西派上用場了吧？

朱：回到上海后，還是那個廠房，還是那條流水線，一切都那么熟悉、親切，只是那些日復一日機械化重復的工序讓人覺得有些遲緩、異樣。當時，我已經被提拔為副班長，我主動向經理提出我想改革工序，如果失敗了，我還回去當工人。經理被我的決心和自信打動了，爽快地給我一條流水線搞試點。我清楚自己肩上的擔子，一旦改革失敗，會有很多人看我的笑話。我沒日沒夜地琢磨改革方案，很多老員工說我逞能，去日本轉一圈就不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了。有一位大姐總跟我較勁，每次我提出新要求，她都要反對。為了征服她，我提出“比武”，她用她的方法做，我用我的方法做。結果，在相同的時間內，我做了兩條褲子，而那位大姐只完成了一條。她對我心服口服。我帶著員工們一點一點嘗試，一點一點改進，細化了30多道工序。公司按照我所摸索出的辦法推出了做一條褲子用時2800秒的新標準，比以前的辦法節約了13分鐘。半年后，我所帶的整條流水線利潤提高了30%，員工平均工資也提高了30%。此后，我在技改這條路上腳步更加堅定，還將一項國家專利技術運用到西褲的生產中，獲得了上海市服裝科技進步獎。

履職5年傾力幫助農民工，家庭、事業難兼顧遇“甜蜜煩惱”

記：你從一個打工妹成長為公司的骨干、中層干部，還當選首批農民工全國人大代表，對此，你的感悟是什么？

朱：我最大的感悟就是知識改變命運，學習成就未來。人生短短數十載，有人聽任命運的安排，安安穩穩、平平淡淡過一生。有人積極奮爭，用雙手改變命運。我屬于后者。來到上海后，我學完了高中課程，2010年9月完成了工商管理專科的課程，現在正在攻讀工商管理本科學位。我覺得只有不斷提高自己的文化素質，才能更好地適應這個社會。我從不否認自己是農民工中幸運的一員，我到了一個很好的單位，一個很好的城市，這個城市給了我很多機遇。當選全國人大代表之后，我的愿望也在不斷變化，更多地想為農民工這個群體做一些事情。

記：據說你還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專門接待農民工？

朱：是的。2009年，我成立了以自己名字命名的工作室，在滬西工人文化宮有專門的辦公室，有兩個志愿者和我一起接待求助的農民工。每周我都要抽出半天時間接待來訪，為農民工提供法律援助和心理咨詢。兩年多來，工作室成了農民工溫暖的家，遇到欠薪、單位不給簽合同、遭遇黑中介、子女教育有難處等問題，大家都愿意來找我。接到農民工的求助后，我總是竭盡全力找媒體、找各地工會幫助解決，有時還動用自己的關系。但我一個人的力量畢竟有限，因為我這個工作室不是執法部門，企業不買賬，法院判了執行難，遇到這些棘手的事情，我時常會感覺力不從心。尤其是每年開兩會前，前來求助的農民工特別多，我壓力很大，晚上老失眠，吃安眠藥都沒有用。這時，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挑一些典型的案例帶到兩會上進行討論。農民工社會保險、子女教育等問題，在兩會上都得到了重視，并逐步在解決。今年，我又把農民工的情感問題以及農村老人養老問題帶到了兩會上。

記：履職五年間，你幫助的人很多，能說件具體的事情嗎？

朱：有一次，一個農民工拖著病體來到我的工作室向我求助。他把自己遭遇欠薪的事情告訴我。我了解到，他有兩個孩子，母親病重，他急著回家，可連一分錢工資都沒要來。他自我保護能力比較差，沒有保存證據。我只能通過他提供的一個電話號碼，利用我人大代表的身份，并通過總工會這個平臺，最后幫他要回了4900元工資。4900元錢對于一個老板或者一個企業不算什么，但是對于一個困境中的農民工，就是雪中送炭。通過這件事，我覺得自己有責任和義務去幫助需要幫助的人。每次幫農民工解決了難題，我總感覺特別幸福。尤其是工作室成立后，社會各界紛紛伸出援手：華東政法大學的志愿者們，每逢周三、周六，都會來工作室為農民工提供法律援助。上海的律師志愿團，承諾為農民工免費咨詢、打官司。復旦大學的大學生志愿者們，周六自愿為農民工子女補課。現在為農民工撐腰說話的不再是我一個人。我真的希望全社會都能重視、關心農民工，更好地解決農民工被侵權的問題。

記：看你的狀態就知道你的家庭生活很幸福，能談談你的家庭嗎？

朱：我29歲才結婚，老公是上海人，他對我很體貼。我工作忙，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由他來打理，婆婆也幫了我不少忙，他們一句怨言都沒有，我真的非常感謝他們。能找到這么好的一個老公，還有一個能理解我的婆婆，我覺得自己很幸福。女人最幸福的事情就是家庭、事業雙豐收。

〔編輯：劉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