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要:周越是宋代中前期書法史上重要的一位人物。周越的著作原名《書苑》,后世為了突出主題則將改其名曰《法書苑》《古今法書苑》等。周越最擅長草書,而在其生前身后,他的草書引來褒貶不一的論爭,尤其受到文人書法派領袖的激烈抨擊,但周越的書法因此也獲得了批評性接受理論的品格。
關鍵詞:宋代 周越 著作 書法 接受
在宋代書法史上,周越是一位繞不開的人物。周越研究字學和書學,擅長草書,并在生前贏得書名,身后亦為世人所宗但仍遭遇部分踐古創新型的文人書家代表激烈批評。無論從周越其人,還是周越在后世的接受的角度來看,周越都是宋代書法史上具有代表性的、值得研究的一位重要人物。除去有關周越著作的記載紛紜不同,宋人對周越書法的接受態度也是前后迥異,這與宋代特有的思想文化觀念有密切的關系。一方面,因為儒學復興,宋人大多重心性義理之學,自覺以儒家道德倫理的最高標準作為精神追求,因此,宋人首先就從儒家道德倫理和文化素養的角度解讀周越的書法。另一方面,宋人面臨晉唐草書的成熟和完美,時時想要有所突破,建立宋代書法獨有的特色,于是他們又從書法技藝與創新的角度切入,對周越的書法作出評論。總之,宋人對周越書法主要是批評性接受,為宋代書法批評找到了新視點,強化了宋代尚意書論的觀念。
一、周越的著作《書苑》
周越著書僅見一部,名日:《書苑》。但是關于這部書名、卷數及其是否有修改稿等,史冊記載紛紜,莫衷一是。此書至今僅存十數條,收錄在元末明初學者陶宗儀所編纂的《說郛》中。本文主要從周越著作的原名及其初稿與修改稿的異同這兩方面,貢獻我的一點思考。
《宋史·藝文志》《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一百十九以及《郡齋讀書志后志》卷一分別有記載。《玉海》則總匯兩家:
(景祜)三年十月乙巳朔,國子博士周越上纂集古今人書并更體法,(案:《傳》云“并所更體法”,)名《書苑》,凡二十卷,命知國子監書學……(案:晁氏《志》云十五卷,天圣八年四月,成此書奏御。)
在宋代獻書是士人求官的很尋常的一條途徑。周越因為進獻《書苑》,才被任命為知國子監書學。
就書名而言,我傾向于認為“書苑”乃其原名。在這里只提出一個重要關涉,兩宋的書法著作或刻帖冠之以“法”的只有官刻《淳化秘閣法帖》,即一般所說的《閣帖》或《淳化閣帖》,可見著刻私家之書的命名實不能冠以“法”的字眼。那么周越編著書學用來進獻,豈敢以“法書”冠名。所以“書苑”乃是一貫的書名。再則,諸如離周越的生活時代最近的北宋人皆稱其書名為“書苑”,見諸如李彌遜《筠溪集》等。而《法書苑》或《古今法書苑》等大概是后世為了突出主題,遂以“法書苑”或者“古今法書苑”命名。這反而掩蓋了《書苑》原名而以新書名盛行于世。
據上引史料,周越分別于天圣八年(1029)與景祜三年(1036)先后兩次獻書,可知《書苑》有初稿本和改稿本。王應麟還注意到《實錄》和《傳》記載的一個重要差異,即《實錄》云“并更體法”,而《傳》云“并所更體法”。二書記載,僅差一字,卻是影響我們理解的關切之處。有的研究者并沒有關注到這一字之差,只是認為這是周越進獻他自己的書法作品,以顯示他的書法才能。其實不然。周越白天圣年間就已經書名大顯于天下,擅長書藝的仁宗皇帝不會不知道有其臣僚中赫赫有名的書家,所以沒有皇帝的旨意,周越也沒有必要再特意上進他的書作,否則矯情甚矣。但是有一種可能,就是周越第二次所進之書是在第一次所進書的基礎上完善充實,并且改換了編著書學的“體法”。試看《郡齋讀書志·后志》卷一的記載,“周越《書苑》十五卷,右皇朝周越撰。越以善書名世。天圣八年四月,成此書奏御。故其序稱臣越、臣兄起。于柳公權書又云亡兄,間稱名而不臣,似未精討論也。”而《續資治通鑒長編》卷一百十九則記載:“(景祜三年,1036)冬十月乙巳朔,國子博士周越為膳部員外郎、知國子監書學。越上所纂集古今人書并所更體法,名曰‘書苑’,凡二十九卷,特除之。”到景祜三年,第二次進書才涉及到《實錄》云“并更體法”,而《傳》云“并所更體法”。所以,我們完全可以認為這不僅是周越將天圣八年的《書苑》十五卷充實到二十卷或者二十九卷,而且更換了“體法”,與前代人所著書學的體例法式不同。那么一字之差的爭議自然也應以《實錄》所記為通順。另外晁公武還提到《書苑》“序稱臣越、臣兄起。于柳公權書又云亡兄,間稱名而不臣,似未精討論也”,這一點應該是周越第一次著書的不嚴謹之處,但是至第二次就已經修正且完善了,在寫作體法上也進行了創新。但是我也曾認為在《書苑》這本書里大概會有周越其兄周起生前的一些論書語,否則他不至于在前后稱謂的常識上有所疏忽。
二、周越書法在宋代的接受
周越自景祜三年任知國子監書學直至其卒,但又因為宋仁宗時期沒有設置書學教育,知國子監書學一職實際上沒有多少書法專業的事情可為,所以周越同時更多地擔任其他的實務職官,如吏部南曹、三門發運判官、知臺州等。但是應當肯定周越在文化藝術上的探索主要是書法實踐和書學研究。《書苑》主要是研究字學與書史。周越善真、行、草諸體書法,尤以草書為最能。這一點與徽宗朝的書學博士米芾很相似。但是周越對書法實踐的探索在其生前身后引起了廣泛的論爭,尤其表現在宋人對他的書法的接受層面上。
周越的書跡至今流傳的有,刻帖有楷書《跋王獻之<洛神賦>》、草書《跋懷素<藏真律公帖>》(圖1)、草書《跋種放<會真宮詩>》、楷書《跋歐陽詢草書<千字文>》、草書《面賀攀企帖》、草書《賀知章賦》,墨跡僅有《跋王著草書<千字文>》(圖2),“周越書,世以為奇妙。”周越的書風到了南宋猶被人追憶。如“宗室仲忽,字周臣,《書史》云‘能草書’,紹興府刻《蘭亭》后有仲忽一帖,草法圓美,周膳部之倫也。”
周越在其生前對社會有較大影響的除去書法外,還有一件推廣碑刻的事件。“今膳部員外郎周君越,嘗為三門發運判官,始以墨本(案:指《重修禹王廟碑》)傳京師。周君以書名于世,故(段)季展書,大為人愛重,四方競構之。”以致于世人“構宇以覆其碑,而模刻于他石,以廣其傳焉。”
但是周越在宋代一直就是個富有爭議性的書家,這一點集中在他的草書上。宋徽宗時期官方編著的《宣和書譜》對周越的評價有一個基本總結,我們依此為中心展開討論:
文臣周越字子發,淄州人,官至主客郎中。天圣、慶歷間以書顯,學者翕然宗之。落筆剛勁足法度,字字不妄作,然而真、行尤入妙,草字入能也。越之家昆季子侄,無不能書,亦其所漸者然耶!說者以謂懷素作字正合越之儉劣,若方古人固為得筆,儻(倘)滅俗氣,當為第一流矣。在慶歷中有馬尋者,嘗知利州而善仿越書,觀者不復真贗,人謂韓門弟子云。又御府所藏草書三:《賀知章賦》《詩句》《千文》。
我們把這段話析出兩層來看。第一說出了周越作書的態度和書風優缺點。第二則講出了周子發的書名大及其影響,這一點主要是就其草書而言。下面合在一起論述。
“落筆剛勁足法度,字字不妄作,”這是尚法崇古精神的高度體現。黃太史也說“周子發下筆沉著,是古人法。”“剛勁”顯然是其書風所向,對此褒貶則是見仁見智。黃太史頗有微詞,“若使筆意姿媚似蘇子瞻,便覺行間茂密”。這卻又給我們勾勒出周越書的另一個特點,瘦硬或者瘦弱、疏闊,與周越的傳世書跡相印證則洵然,這確實是學懷素所得。字字合法,但是有“俗氣”,不能躋身第一流書家。宋人對周越之不滿最似江西派詩人潘大臨之恨于詩,“秋來景物,件件是佳句,恨為俗氣所蔽。”
“越之家昆季子侄,無不能書,亦其所漸者然耶!”周越原來是受其兄周起的影響,反過來他也成為家人學書的典型。“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紅杏出墻來。”仁宗天圣到慶歷這一時期,“學者翕然宗之”。其實何止于此,一直到神宗、徽宗時期蘇、黃、米、蔡四家鼎力書壇,草書界的執牛耳者固屬周子發哉。或言蔡襄曾學周越,但遭到南宋劉克莊懷疑,“葛立方乃謂君謨書初學越,此語全無按。”蘇東坡和黃太史及米南宮三人皆自言初學書莫不師法周越。等到三人高步書壇后,對學書進行反思時發覺周越的不足——“俗氣”,則是帶有“貴遠而忽近”的文人書學理論反思與批評的氣息了。黃庭堅說過兩次:“錢穆父、蘇子瞻皆病余草書多俗筆,蓋余少時學周膳部書,初不自寤。以故久不作草,數年來猶覺湔祓塵埃氣未盡”,“予學草書三十余年,初以周越為師,故二十年抖擻俗氣不脫。”米芾說過一次,“茶坊、酒店可與周越、仲翼草書同掛,不入吾曹議論。”南宋陳振孫說過一次“越書間有之,俗甚。”米陳二人說得很籠統。黃則反思得很認真,同時也說明了周越書俗,不足以效法學習。
前面所引的《宣和書譜》對周越的記載大概轉鈔自《續書斷》,朱長文這樣評說周越:
草書精熟,博學有法度,而真翰不及,如俊士半酣,容儀縱肆,雖未可以語妙,于能則優矣。當天圣、慶歷間,子發以書顯,學者翕然宗尚之。然終未有克成其業者也……有(司)馬尋者,慶歷中嘗知利州,其跡亦仿子發。
朱長文與《宣和書譜》相異的是,周越的真、行書與草書優劣的問題。但有一點是相通的,二者一直認為他“博學”,所以他的真行草書皆有法度。徽宗、高宗之際的李彌遜也贊同這一看法“周氏《書苑》……字畫之變略盡于此。及觀其真、草二體書,婉媚道勁,皆中規矩,信其書之不徒作也。龍圖王公《柳枝辭》格韻超逸追古作者,不然,周書豈浪得耶。”劉克莊同樣肯定了周越的書學研究,“周(衍‘越’)膳部與李西臺同時,所著《法書苑》,論古今字學甚詳備。”
并且朱氏明確指出“終未有克成其業者”,只有一個叫司馬尋的人認真皈依周子發。慶歷中,司馬尋“知利州”,周子發“知臺州”,二者官銜相當,且是同年任知州,很有可能二人是故交。但最終沒有能克成周越其業的原因,會使我們馬上聯系到蘇黃米等人對他的批評,因為后世對他的消極論述的只有這兩點。其實《宣和書譜》已經解答了朱長文的疑惑,即是“說者以謂懷素作字正合越之儉劣,若方古人固為得筆,儻(倘)滅俗氣,當為第一流矣。”但《宣和書譜》沒有進一步說出周書“俗氣”原因。《宣和書譜》乃是以文人書法觀念為旨歸,所以我們若稍關注當時文人對周越的批評便可討得消息。蘇軾評草書說:
書初無意于佳,乃佳爾。草書雖是積學乃成,然要是出于欲速。古人云:“匆匆不及草書”。此語非是,若匆匆不及,乃是平時亦有意于學。此弊之極遂至于周越、仲翼,無足怪者。吾書雖不甚佳,然自出新意,不踐古人是一快也。
顯然,蘇軾在這里也認為周越草書乃是出于積學,但蘇軾能在學成以后,更進一層消除“學”的壁壘,掙脫繩墨規矩,然后再放。而周越思辨與學養不能至周,所謂有學無識,是以東坡有詩云“草書非學聊自娛,落筆已喚周越奴”。
但是蘇黃米對周越的批評也不是沒有一點淵源的,蘇東坡所推崇為“本朝第一”的蔡襄沒有評論過周越,蘇軾的老師歐陽修也未嘗對周越贊之一詞。至少從史料上來看,都是如此。“歐公評本朝書惟取才翁兄弟及君謨三人,不肯屈第四指,西臺且不見取,況膳部乎。滄浪公亦嘆時人以其詩比杜默,字比周越為不幸。默詩所謂圣人門前大蟲者。默、越并稱,其不與越,甚矣。”劉克莊認為這是因為“其草書《獵狐篇》非不點綴波畫,矜炫姿態,要以五陵俠少結束華楚,然都無士大夫風度。”士大夫風度,當是“便如王謝家子弟,縱使不能端正而氣韻自覺超勝也。”“風流蘊藉如王謝家子弟,情致宛轉,動蕩人心而極其摯者。”所以風度、氣韻以及情致才是文人書最重要的,才能“自出新意,不踐古人”。
風格的好壞,原如世人讀李白、哈姆雷特,其中褒貶見仁見智,而周越書跡罕見,又使我們無以置辯。蘇黃米等對周越的批評或忽視,實則是把周與太宗時期的翰林侍書王著擺放在同一個層面上來審視的,而今天周越留下的唯一墨跡即是楷書跋《王著草書<千字文>》,可見歷史總是把二人系于一體的,冥冥自有一種巧合也。王著是以行書為主要書寫字體的“院體”書風的代表,并且為“中都司書誥敕者,悉規仿”。但是院體書家風格大同小異、藝術水準不高,以致遭到文人的攻訐。周越則是因為其草書為“學者宗尚”,而其“俗氣”甚矣。黃庭堅說“蓋美而病韻者,王著;勁而病韻者,周越。(誠)皆渠儂胸次之罪,非學者不盡功也。”王著書風流美,周越書法道勁,都是偏指形式,但二者都缺少內涵——意韻。王著和周越如小僧縛律,“當以右軍父子書為標準,觀余此言,乃知其遠近。”這又是文人書家領袖以他們制定的書法譜系座次來議論,并希望獲得世人的響應。
這么排列來論述,實則已經落入宋代文人書史批評的窠臼。“字隨世運,議無過者,唯鐘、王耳。藝以德傳,越千百年無有易此論。”鐘、王為書學譜系的核心也是經過南朝四賢之辨、唐太宗崇王、宋太宗尊鍾等逐漸奠定的。以文人的書學觀念來研究書史是否全面得當,是否可以一以貫之?已經逸出本文課題的范圍,姑且不論。周越身后雖然因為遭受到宋代幾個身為文人書法派領袖的士大夫們一致針砭而導致他在書史地位上的沒落,但也正是經過文人書法派領袖的批評性的解讀和接受,周越也成為宋代書史上具有理論典型意義的一位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