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天堂里讀書

我在大河西，

長眠青山里，

這兒是多么的寧靜，

能聽到書友，

讀書的聲息。

這首感人肺腑的告別詩，是一位書癡的最后心聲。

壬辰初春的長沙，凄風(fēng)冷雨久久不愿散去，蕭金鑒老師在病榻上吟完這首詩，對我說：“我已經(jīng)被確診是胰腺癌晚期，等我去了，就葬在河西岳麓山的后面……我準備把這首詩印成書簽，留給各地的書友們。”

3月22日下午4時，我收到唐巍的短信，得知蕭金鑒先生已于當(dāng)天下午2時13分辭世。我瞬間陷入悲哀與后悔中，良久，才回過神來。

過年前，蕭老剛住院時曾來電約我面談。進病房前，接我的人說：蕭老已查出是癌癥，現(xiàn)在還沒告訴他。進了病房，蕭老談起我們共同編輯的《文房》一書，對我寄予了厚望，我斜倚床頭聽他娓娓道來，心底充滿了悲涼，頗有臨終托孤的感覺。2月底我曾請蕭老和書友吃飯，當(dāng)時他樂觀的態(tài)度給我產(chǎn)生了錯覺，認為他應(yīng)該還能多活幾個月，所以3月份工作一忙也沒聯(lián)系，沒料到這么快就接到了噩耗。

蕭老去世的當(dāng)晚，我恭恭敬敬用楷書將告別詩抄寫出來，掛在書房，準備次日送給蕭老的子女。第二天清早，我把兒子叫到跟前，要他去讀一遍，過了一會，兒子說有兩個繁體字不認識，等我給他解釋完，不滿十歲的兒子居然潸然淚下。

其實認識蕭老的時間不到兩年。2010年4月，《繪圖雙百喻》的作者陳四益來湖南，歐陽強老師在桂花園設(shè)宴接風(fēng)，始終笑盈盈的蕭老坐我對面，送給我?guī)妆舅庉嫷摹稌恕?。薄薄的《書人》只?2開，48面，白紙黑字，從頭到尾沒有一張彩圖，也沒有公開發(fā)行的刊號，在這個視覺時代，似乎不夠時尚，但里面的文章，皆出自嗜書人之筆，一篇篇短小精悍的散文，或憶舊，或誦今，有的寫尋書覓書的樂趣，有的記錄文人相親的點滴掌故，無不雋永深刻，耐人回味。在這里，我不僅看到了人間的真善美，也聆聽了哲人們的教誨，在這個全民被金錢綁架的時代，居然還有人編輯這種沒有絲毫利潤的書（注：岳麓書社出資），而且鐘叔河、黃裳、流沙河、董橋這樣的大家會為她奉上一手的文稿，可見讀書人是多么珍愛這可貴的精神家園。

我很快愛上了蕭老編的《書人》，卻又不舍得一次讀完，于是，廁上，枕邊，隨時都會放上一本。不久，歐陽強陪同蕭老、吳子明教授、唐巍一起來雜志社，當(dāng)我說出“舍不得讀”的感受時，吳子明教授也說有同感，還說這如同好酒之徒遇到一瓶美酒，舍不得一下喝完。交談中，我得知蕭老曾經(jīng)兩次采訪恩師鄔惕予先生，他對鄔老精絕的小楷和高尚的品行贊不絕口，這更增進了我對他的好感。

此后，蕭老幾乎每隔兩月就會來雜志社，每次來了都會帶上新出的《書人》。他有多年的糖尿病，體態(tài)偏胖，行動不便，雜志社在三樓，他爬上樓來總是氣喘吁吁。甫一落座，就會問我要新出的《藝術(shù)中國》雜志，一邊翻一邊說：“辦得越來越好了，不容易！不容易！”編輯工作是為他人作嫁衣裳，然而被市場經(jīng)濟裹挾的某些藝術(shù)家往往把自己看得很高，對編輯工作卻持一種懷疑的情緒，受氣也是常有的事。猶如大牌的明星藝人，沒出名時盼出名，出了名卻又時刻提防著媒體。作為資深編輯，蕭老總是為我排除各種煩惱，還不斷給我推薦好稿件。我也常常將自己寫的文章請他修改，他每次都會悉心指導(dǎo)，完了還會重復(fù)著說“前途無量，前途無量”。我明白，這是蕭老對我的鼓勵，也是對我的期望。

我陪蕭老曾有兩次遠行，一次到成都，一次是到江西。這兩次遠行使我更加尊敬這位和藹可親的長者。2010年11月，我到成都參加“全國第八屆民間讀書年會”，和蕭老同居一室。剛一住下，他就帶著我一一拜訪各位學(xué)界前輩，熱心地推薦《藝術(shù)中國》雜志，幫我約稿。第二天，又帶著我采訪流沙河先生。那幾天，我們就各種學(xué)術(shù)觀點、社會熱點進行了深入的探討，我對老人清澈的胸懷有了更深的了解，他每得到一本書友的贈書，總是喜滋滋地翻閱，還不忘與我分享。

除了編輯《書人》，蕭老還為江西農(nóng)耕筆莊編輯《文筆》。他每天不是拖著蹣跚的身軀奔走在書友間約稿，送書，就是在電腦前工作。他的書房面積并不小，但層層疊加的藏書從地面堆到屋頂，塞得書房只能放下擺電腦的桌子和兩張椅子。蕭老愛書愛得那么純粹，卻并非不懂人情，他還是一位特別關(guān)心人的長者。每次我去，兩人擠在狹小的空間聊天，他每每給我倒完茶水又找飲料，還準備些點心放在書堆上。2011年元旦，蕭老帶我到到江西南昌進賢參觀鄒農(nóng)耕的筆莊，第二天早起發(fā)現(xiàn)下了大雪。蕭老每天深夜必需定時注射治療糖尿病的針劑，可那晚老人家的針劑打壞了，他居然一聲不響，凌晨自己打車去了醫(yī)院。我埋怨他，他說：“那么晚了，你又帶著孩子，不想麻煩你?！边^年了，他來雜志社，帶了些小食品，說：“給你的小公子?！庇侄诘溃骸耙屗刻鞂懭沼?，哪怕一句話也行?！?/p>

蕭老長我32歲，是我的父輩，他對藏書的執(zhí)著、對書友的真誠、對晚輩的關(guān)愛，尤其對編輯事業(yè)的責(zé)任感，深深地感染著我，給我以砥礪，給我以教誨，他是恩師鄔惕予先生仙逝后、最令我尊敬的師長。蕭老一輩子嗜書如命，卻送我一套珍藏多年的《收藏名家話收藏》叢書，還說：“等我身體好點，再找兩套完整的《書人》《文筆》送你?！?/p>

蕭老辭世次日，歐陽強發(fā)來短信：一個平凡的愛書人過早的離去，令喜愛書的你我傷心嘆息！……蕭金鑒先生有一顆金子般的心、經(jīng)心、細心、耐心、恒心、愛心和一心一意為讀書人的真心，把一生奉獻給了愛書的人們，愛書的人們會記住他，懷念他！

著名作家葉夢也發(fā)來短信：蕭金鑒先生永遠活在我們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