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蟲篆印創作初探

鳥蟲篆，篆體之一，又稱“鳥蟲書”，是先秦篆書的變體，屬于金文里的一種特殊美術字體。因其筆畫屈曲如蟲，畫首或飾以鳥狀而得名。鳥蟲篆文字主要見于兵器，也有少量其他器皿。除了青銅器，也偶見于石器。鳥蟲篆主要流行于南方，以越、吳、楚、蔡、宋五國為盛。郭沫若認為鳥蟲書是“于審美意識之下所施之文飾也，其效用與花紋同。中國以文字為藝術品之習尚，當自此始”（郭沫若《周代彝銘進化觀》）。

鳥蟲篆印是指以鳥蟲篆文字入印的印章。鳥蟲篆印最早見于戰國璽，盛于兩漢，漢后漸漸式微。鳥蟲篆印在明清流派印中的發展非常滯后。直到20世紀，在鄧爾雅、方介堪等人的帶動下，鳥蟲篆印創作才出現了高潮，出現了吳子建、韓天衡、徐云叔等一大批鳥蟲篆印作者。一時間，鳥蟲篆印風靡印壇，至今不衰，成為篆刻界一道亮麗風景。

這里，先簡要追溯一下鳥蟲篆印的發展歷程。

一、鳥蟲篆印的發展源流

（一）春秋戰國—— 萌芽期

鳥蟲篆印章發源于戰國璽，比鳥蟲篆文字的產生稍晚。現存的戰國鳥蟲篆古璽極少，且裝飾手法相對單一，不如春秋戰國鳥蟲篆文字和以后的漢代鳥蟲篆印裝飾效果豐富。其構型手法汲取了春秋戰國鳥蟲篆的構型特點，首先保證文字結構的基本穩定，不增加額外的部分，以方便辨識。在此基礎上，將部分筆畫處理為鳥形。這種處理方法可能與璽印為憑信之物的社會功能有關（不易過于復雜，否則難以辨識），但同時又迎合了當時金文普遍追求裝飾美的審美潮流。戰國鳥蟲篆古璽雖然簡單，但顯然經過了深思熟慮，其構型手法充分考慮到了璽印的特點，為后世的鳥蟲篆印確立了典范。

（二）秦——成長期

秦始皇統一中國以后，在文字、貨幣、度量衡、璽印等方面制訂了統一的制度。璽印數量有限，其中鳥蟲篆印更是屈指可數，其中尤以“日利”印為精。此印無界格，“日”字以變形的鳥代表“口”內一橫，“利”字三處細羽紋裝飾，都是前所未見的新穎手法，這些手法在后來的漢鳥蟲篆印中都被繼承了下來。另外，據傳說，秦傳國璽上也有鳥蟲篆“受命于天，既壽永昌”，遺憾的是今天我們只能看到宋人想象的對傳國璽印文的摹本，但也可見鳥蟲篆在當時擁有過顯赫的地位。

（三）漢——巔峰期

漢印是古代璽印的巔峰期，也是古代鳥蟲篆印章的輝煌期。漢代鳥蟲篆印不管其裝飾手法如何，其印面的筆畫布置都趨于均衡，留空缺少且相對平均，這都是不同于戰國鳥蟲篆古璽的新特點。其發展程度成熟完備，確立了具象化、抽象化的表現模式。

具象化：線條裝飾呈明顯的動物圖案，但其筆畫的動物形象變形皆無損于原字的結構、筆意、向背等，精煉傳神生機盎然。多見于漢代玉印，流行于西漢早期。

抽象化：很少有動物的簡化形象，其線條盤曲流動填滿整個印面，為漢代的創造，多見于漢代銅印，流行于西漢稍晚的時期。

（四）明清——冷落期

鳥蟲篆印經過漢代的繁榮之后隨著整個印壇進入了八代之衰，直到明代，印章篆刻異軍突起的時候鳥蟲篆印卻呈現出冷清的局面。《鳥蟲篆大鑒》中收錄的明清鳥蟲篆印70余方中，不是作者無從查考，就是一些印壇名家興至偶作。這種冷清與印壇的整體繁榮形成了強烈的反差，究其原因應有一下幾點：

1. 誤把遭印學理論家貶斥的鳥蟲篆分支當成鳥蟲篆本身而造成一種其俗惡淺薄的偏見。

2. 鳥蟲篆美術意味突出，很難駕馭創作，較文字印來說更為不易。

3. 隔代太久，偏離傳統，人們對鳥蟲篆印的學習較為膚淺，藝術水平底下，更加深了人們對鳥蟲篆印的偏見。

縱觀明清的鳥蟲印創作，除了汪關之外，其余都乏善可陳。

（五）20世紀——復興期

進入20世紀，鳥蟲篆印卻突然出現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創作高潮。其中鄧爾雅和方介堪是公認的流派印以來第一位鳥蟲篆印大家。另外還有許多一流印人也都曾涉足鳥蟲篆印創作，他們雖是偶做，但是水平亦可觀，且起到了為鳥蟲篆印的興盛推波助瀾的作用。其后又涌現了一批以韓天衡、吳子健為代表的上海印人，他們大膽創新，為鳥蟲篆印的發展做出了貢獻。20世紀以來的鳥蟲篆印創作成果豐碩，不僅徹底改變了人們對鳥蟲篆印的偏見，而且確立了“印從紋飾出”的鳥蟲篆印獨特的創作模式。創作出了大批具有時代特色的鳥蟲篆印精品。特別是20世紀70年代后，鳥蟲篆印創作空前繁榮，參與者之眾、作品數量之多、水平之高都是流派印以來前所未見的。一時間，鳥蟲篆印風靡印壇，至今不衰，成為篆刻界一道亮麗的風景。鳥蟲篆印以其絢麗的異彩傾倒了印壇。

二、當代鳥蟲篆印創作的幾大代表人物

以方介堪、吳子建、韓天衡等為代表的鳥蟲篆印作者，在流派印以來鳥蟲篆印創作幾乎是一片空白的情況下異軍突起，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就，并一直影響至今。由于他們的創作取法各異，作品各具特色，分別代表不同的風格流派。因此，有必要單獨進行分析。

（一）方介堪

談及20世紀的鳥蟲篆印，就不能不首先提到方介堪先生。他出生于1901年，仙逝于1987年，幾乎走過了整個世紀。他是流派印以來第一位鳥蟲篆印大家，其創作面很寬，不僅有漢玉印式、漢銅印式等傳統式樣的鳥蟲篆印，更有他獨創的有自家紋飾語言的個人風格，顯得精嚴華美。馬國權先生評價他：“先生于摹錄古玉印時，得悟鳥蟲篆添頭加足之理，中歲以后，刻意研究，不獨無一字不可作鳥蟲篆，亦無一字有違字理畫趣，虛實映帶，和諧調協，妙在亦書亦畫之間。”方介堪先生的鳥蟲篆印做到了朱文與白文的統一，可謂“前無古人”。他在沒有流派印成功先例可以參照的情況下于鳥蟲篆印領域取得大成，對鳥蟲篆印的創作有著“篳路藍縷”之功。

（二）吳子建

吳子建先生的鳥蟲篆印高古雅致，在專業圈內有著很高的評價。他走出了一條前人未曾走過的新路。他獨出機杼地把春秋戰國的青銅、玉器等紋飾融入鳥蟲篆印創作。這些紋飾有著純正的中國古典藝術基因，它們與鳥蟲篆印紋飾的結合，效果非同凡響，不僅拓寬了鳥蟲篆印的取法領域及風格內涵，對“印外求印”的創作模式也是一種豐富。

（三）韓天衡

韓天衡先生的鳥蟲篆印已經突破了前人比較規整的格式，各種形式的鳥、魚、蟲、獸都能入印，使印面豐富多彩，躍動華麗，形成了個性化的紋飾語言。同時，在結字、布局、線條上也比較大膽，粗細得當，開合自如，刀法爽辣之中不乏細膩之處。曾經有一段時間，韓天衡印風紅極一時，“韓流滾滾”。

三、當代鳥蟲篆印創作中存在的問題

綜觀20世紀的鳥蟲篆印創作，從篳路藍縷到風靡一時，可謂異軍突起，成績卓著，尤其是對形成至今仍在延續的鳥蟲篆印熱潮，功不可沒。但是，在當今繁榮景象之下也隱藏著一些有待解決的深層次的問題，主要有以下三點：

（一）鳥蟲篆印朱文與白文發展不平衡，紋飾語言的“印化”問題有待完善。

朱文印較白文印對印文的包容程度高，寬容度大，對塊面的分割相對自由，相對容易處理。朱文鳥蟲篆印的典型紋飾語言目前至少有方介堪式、韓天衡式、吳子建式三種，甚至還可以舉出其他好幾種式樣。而白文的線條難處理，修飾空間相應窄小，需一步到位。鳥蟲篆白文印尤其如此，但要在很細的白文線中僅憑一刀表現豐富的內涵談何容易！白文鳥蟲篆印的典型紋飾語言目前只有方介堪式一種，說明紋飾語言的“印化”問題尚未完全解決。

（二）紋飾過于繁復艷俗，作品格調欠高古。

鞠稚儒曾說：“鳥蟲篆印最突出的藝術特色是神奇詭奧中自存高華古艷之氣”。鳥蟲篆印不難于精工，而難于“印味”古雅淳正。將一方鳥蟲篆印紋飾搞得富麗堂皇、令人眼花繚亂并不難，難在保持作品的“印味”淳正。當前，有些鳥蟲篆印的愛好者過分迷戀于紋飾細節的繁復刻畫，將印面搞得像剪窗花，浮奢的裝飾蠲棄了雅意，精細的制作磨削了真趣，紋飾的機巧擠走了率直，使鳥蟲篆印流于艷俗。因此，我們在創作中一定要遵循“巧飾而不可過度，出新又要有古意”的原則。

（三）創作理論滯后，藝術觀念、取法對象、表現方式等存在先天不足。

鳥蟲書的學術研究在20世紀30年代就開始了，如容庚的《鳥書考》、曹錦炎的《鳥蟲書通考》。而印壇至今沒有一本研究鳥蟲篆印的專著問世，更沒有人對從方介堪開始的鳥蟲篆印新的創作特點進行分析總結。鳥蟲篆印在方介堪先生之后，本應有一個以傳統創作理念為主導的從容的展開階段，以及以穩固流派印鳥蟲篆印的模式與藝術規律。但是，時代的滄桑巨變使得這一展開環節被壓縮得幾至缺失。缺乏深層次的理論思考，就不能很好地引導創作，理論的滯后正在使后來的鳥蟲篆印創作付出代價。不少鳥蟲篆印作者一上手就直奔繁復的細節表現而去，在配篆裝飾上拼命地“創新”，花樣百出，美術化突出，猶如工藝圖案般工巧甜美，漂亮得近乎浮華，一點秦漢古印味都沒有了。

四、對今后鳥蟲篆印創作的展望

（一） 鳥蟲篆印仍有著廣闊的發展空間

隨著中國經濟的飛速發展，人們的物質生活不斷改善，對精神生活的要求也不斷提高。而鳥蟲篆印蘊麗典雅，回繞盤曲，形象生動，意趣盎然，迎合了人們的獵奇心理，其獨特的形式為其打開了廣闊的市場。鳥蟲篆印已經被視為篆刻藝術百花園中獨具特色的奇葩，其美術意識、裝飾意味的適度表現及其特有的流美華麗的風格成為一種獨特的優點。鳥蟲篆印的未來有著廣闊的發展空間。

對印人來說，近年來，秦漢印及秦漢以前古文字資料出土的日益增多，新的資料層出不窮，為當代印壇不斷注入鮮活養分。鳥蟲篆印可資取法、借鑒的資源更為廣泛。作為秦漢印中一個分支的“鳥蟲篆印”，其堂皇詭麗的獨特藝術風貌將為越來越多的印人所激賞、挖掘、開拓。

（二）個性化的紋飾語言是鳥蟲篆印獨特的創作模式

由于鳥蟲篆是純粹的制作系文字，美術意味突出，不適于書寫，因此清代以來篆刻創作中占主流的“印從書出”的創作模式并不適用于鳥蟲篆印，印人們經過探索，轉而將個性化的紋飾語言作為個人鳥蟲篆印風格的基點。這是不同于其他任何形式印章的獨特模式。是否有個性化的紋飾語言成為衡量一位印人鳥蟲篆印創作成功與否的“試金石”。 鳥蟲篆印紋飾取法有以下幾個渠道：

1.紋飾取法三代青銅器饕餮紋及歷代銅器銘文；

下圖為借鑒饕餮紋創作的鳥蟲篆印：

2.取秦漢鳥蟲篆印之至精者，并參考戰國鳥蟲篆金文；

3.學習當今著名鳥蟲篆印家的一些技法。特別是吳子建、方介堪的印風，探究雍穆爽潔之趣。

4.在上述基礎上，更廣泛地搜求前人未涉及處，融通成法，結合其他印風，使之味正神清。

總之，取法的方向，當然是越多越好。但是初學，可以先取一家。方介堪的最宜初學，其次是漢印鳥蟲，再次是鳥蟲書青銅器銘文。最難的是青銅器花紋。直接取自然之物象入鳥蟲篆，成功的幾率很小，很可能是刻的極俗。

（三）注重文字和紋飾的“印化”，務使全印風格統一、氣韻貫通。

無論使用哪種字體，哪種紋飾，最終都要過“印化”這一道關。不能僅憑查找《鳥蟲篆大鑒》《鳥蟲篆全書》等工具書來集字創作。因為字典中的收字系朱白文混收，且同一個字在不同的印中，由于章法的需要都不同程度地進行了變形，可能在原印中是協調的，但單獨取下來與其他字拼湊搭配卻會顯得格格不入。因此，即便是上述兩本書的作者徐谷甫，在《鳥蟲篆的繁縟與簡約》一文中談到自己創作鳥蟲篆印的經驗時，也說：“筆者凡是創作一方新印，首先將印文從篆字字典中查出規范的篆字，然后根據篆字審字度勢，隨勢將鳥魚蟲自然地設計在筆畫之中，從來不查自己所編纂的鳥蟲字典。”因此，文字和紋飾的“印化”工作十分重要。創作時，先要基本上將文字適從某一家風格作個“統一”，然后再“消化”，摻入自己的“理念”，“整合”后再上稿鐫刻，這樣才是正道。

（四）追求氣息的“古”“雅”， 不以鳥蟲害文字，不以屈曲損空靈。

裝飾過度，了無古意。這是鳥蟲篆印初學者的通病。如果只是想設計出漂亮的裝飾，其實不難，美術專業的學生做這種事情太容易了。難的是把握裝飾的度。應盡量避免或減少過分華麗，著意把質樸的金石氣多保留一些，以追求氣息的“古”“雅”為主，裝飾味只是表面的形式。那么，創作中怎樣把握強烈的裝飾味與質樸的金石氣？鞠稚儒對此給出了精彩的回答：“鳥蟲篆印結字屈曲迂回，間飾以鳥頭夔形增其趣，環合之際，不使滯塞凌亂而展讀無緒。尤重區別于單純圖案化。線條無論粗細、轉折、頓挫、殘并等，深寓筆情墨趣，萬變不離其宗，領略古人成印矩度”。

（五）學習鳥蟲篆印如何入門

1.必須先打好秦璽漢印的基礎

“印宗秦漢”，于鳥蟲篆印的學習也然。初學鳥蟲篆印，應是建立在具有秦璽漢印的基礎上而言的。先解布白謀篇之理，結體裁成之趣，而后參酌漢人平正之法，素材上廣收多取，領悟鳥蟲篆的“婉而通”之理。有些人漢印尚未刻好，刻出的鳥蟲，簡直不堪入目。

2.直接從漢鳥蟲篆印入手學習

直接取法古印，氣息好，資料多，容易把握，有廣闊的可拓展空間。此外，對初學者，還必須要熟悉了解篆字，特別是點畫、撇、捺不能隨意增加減少，否則篆字有誤。

3.借鑒前人或當今好的鳥蟲篆印

多看一些前人或當今好的鳥蟲篆印作品，特別是前述三位鳥蟲篆印大家的作品，細細研究其紋飾變化規律，不斷吸收。初學可學方介堪，因為相對恬靜安詳，比較容易入手。最終要學吳子建，追求氣息的高古。

4.加強基本功訓練，觸類旁通。

朱文鳥蟲的基本功在元朱或鐵線篆，白文鳥蟲的基本功在漢玉印。這兩種風格刻不好，去刻鳥蟲，那就是癡人說夢。從元朱出來的鳥蟲，就是陳身道、馮寶麟一路；從鐵線出來的鳥蟲，就是方介堪、韓天衡一路；從漢玉印出來的鳥蟲，就是吳子建一路。

最后，附筆者創作的鳥蟲篆印二方于文后，希各位方家指正。

（作者系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長沙市篆刻研究會秘書長、天心印社副秘書長）

王勇，男，中國書法家協會會員、長沙市篆刻研究會秘書長、天心印社副秘書長。作品入展全國第八、九屆書法篆刻展覽，全國第五、六屆篆刻展，西泠印社第五、七屆評展、西泠印社“三大展”中國印展等。

藝術論文入編《全國首屆正書大展論壇》論文選、《第二屆全國隸書展論壇》論文選，論文《淺談當代工筆人物畫對西畫的借鑒》入編《湖南首屆工筆畫探索展論文集》，并有多篇論文發表于《書法》雜志、《書法報》等專業刊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