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半年前,在一本雜志上見到了一件古意盎然的《十七帖》,款署“古鐵臨”。哈!又是那個腦袋光光的胡紫桂!
我沒見過王羲之。當然,胡紫桂也沒見過王羲之。但是,他對于那個愿意拿出手抄的《道德經》跟人家換鵝的一千多年前的人的精神氣息之恰如其分的把握,真是令人刮目相看——天曉得他憑什么就理解了王羲之的!
我不免摘下眼鏡,零距離地將那些筆道、筆道中間的微妙的抑揚頓挫,以及這些動作通過幽幽的墨光所散發出的情緒的味道,像個小孩子學認生字似的“聞”了又“聞”,禁不住噓噓地吹起口哨來了!
記不清是在2001還是2002年,我和紫桂,就已經在北京認識了。說是認識,實際上可不是一般說法上的見過面,大概齊知道對方長得個什么樣子,不是。而是往來。并且往來得還甚密切。有一段時間,兩個大男人簡直就像現在時髦女人之間所雅稱的閨房密友那么黏糊著。直到后來,他回到長沙,在湖南美術出版社負責起一塊“書法事業部”之后,天各一方,連優雅的詩歌里所寫道的“同飲一江水”那樣的物質聯姻的條件都不具備了,我們才不得已而疏離了形影。而此心同彼心,反倒愈發貼得更近。以至于我們在常常只能借助現代通訊工具而進行心靈的互動的時候,也每有身臨其境般的“如晤”和“目成”的快感。
想想也是,在這么大個人的海洋,各自順應著各自的流向,各人又有各人的港灣,好容易遠遠地碰在一起了,且乎濺出了迷離的浪花,如果,僅僅只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又有什么意思呢?
當然,“知心”還得天造地設地具備許許多多這樣那樣的先決條件。不然,“試燈無意思,踏雪沒心情。”這又何苦!對不對?
可能,是下面這么兩個方面的原因,使得我和紫桂鬼使神差地保持了這么多年的交往,且不曾“式微”,甚或“瓦解”,“相忘于江湖”——
第一,他多才多藝。我呢,除了能夠勉強畫幾筆不可救藥的非“主流”的畫兒,長期執迷不悟之外,幾乎百無一用。所以他對于我來說,既思齊不能,復欲忘不得,只好“三七開”地嫉妒加佩服著;第二,應該說這才是更為重要的一項促使我們“循環往復而不厭”的條件:我多愁善感,而且脾氣不好,雖然戴副眼鏡,眼睛里也容不得半粒沙子,喜形于色。紫桂則寬厚,穩妥,大大咧咧,只適度地率性,除卻夢里是個什么狀況我不曾實地考察過,在生活中,他的耐煩、絕對原生態的微笑,那真是十分之令我神往的!于是乎,我們的交往,就形成了色彩學上的白面書生與正在井下作業的煤礦工人之間的強烈的黑白對比!結果卻是,他多用他溫暖而衛生的情感大衣,包裹了我的沒有節制的刁鉆、自私和偏激,戲劇性地促成彼此相反相成地融洽在一起,在歲月的潛更中,分享著連珍貴的字畫都換不來的濃稠的友誼。
不過,在特殊的場合,他也有他不經意的捉弄人、不帶任何主觀意識的善意的蒙蔽之類的“不良之舉”。比方說,對方是在對他一無所知的情況下偶爾邂逅了的話。
一般講,單就體征而言,紫桂幾乎毫不具備現在的藝術家的樣子:腦袋天生的元古清真,一目了然,找不出一撮“蓄謀已久”的頭發;引人注目、甚至嚇你一跳的衣褲從來沾不上他健康的皮膚;走路的姿勢也是實實在在、大大方方,察覺不出精心邁出的內或者外八字步。并且眼睛平視,不故意俯仰天地,能夠自覺地從容地融入流動于市的人群。即便擦肩而過,哪怕你就是個了不起的便衣警察,也看不出蛛絲馬跡的“鷙鳥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的破綻;再便是說話的音量、節奏、“區區”的神態以及遣詞造句,一種天然的氣沉丹田的謙卑,活脫脫一個剛剛從全鎮人口加起來不超過千把人的地方才進城的“藝術青年”!面對此情此景,而對方恰恰又是一個初出茅廬復激情蕩漾的角色,就會逮住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放肆地滔滔不絕、回腸蕩氣一番!紫桂呢,每每只是咪咪笑著,以開會時不小心坐在了第一排的態度而恭聽。直到某一天,忽然接到了一個什么人的電話,一個勁地叫“老師”,口口聲聲見過面,認得他,現在想專程登門拜訪了,只見他一邊用家鄉的普通話回應著對方,“那哪門(怎么)好意思呢?——那哪門好意思呢?——”一邊還將另一只手伸到腦門心或者敏感的耳垂旁邊,漫無目的地摩挲來摩挲去,那樣子反倒像是他失禮了似的!
久而久之,他的這種脾性,就使得眾多識與不識他的男女老少,皆由不識而識、識則相知、知必莫逆起來;而他,也在這種類似吸鐵石與鐵所形成的有趣的磁場里,飽吮著源源不絕的智慧的乳汁。
有一回——應該是在我們交往不久的一次閑談中,不知怎么就將話題引到長沙岳麓書社的鐘叔河先生身上了,我就說,那個老先生真是有遠見有膽識的,那么早就將曾國藩、周作人這些人的書翻出來重印了,讓我在讀初中時期就有幸讀到了該讀的書,真是感激而敬佩——大概也就是這么層意思的話吧,說說也就忘了。孰料幾年之后,一次偶然的機會,我竟然得知,與我至今都不曾識得的尊敬的八九十歲的老碩學,紫桂居然早在幾年前就跟他結為忘年之交矣!
“敦兮其若樸,曠兮其若谷。”本來,我們都是從連綿千里的湘西大山里一腳深一腳淺地摸著石頭蹚到外面的世界來的,有時候我不免產生錯覺,懷疑“其”看上去“若樸”的紫桂,是不是曾經運用了一種什么祖傳的法術將故鄉某一處“曠兮”的山谷偷偷移植到他胸脯里去了?
事實上,他跟許多健在的“辭書”“字典”都有著超乎年齡界限的往來。“辭書”或“字典”們每因他虔誠的新鮮的翻閱,得以拂去了為歲月所敷上的深深淺淺的塵埃;而他,通過一次次奇妙而詩意的“閱讀”,遂漸增厚了作為一個書法家的男人的胸次。
民國之前,北方的一些地方時興用馬拉磨。善良而溫馴的馬一邊在踏實地替人流汗,埋頭重復拉動著碾壓稻麥的磨盤,一邊還要受到人的不公正的待遇:雙眼被黑布蒙起;在超負荷的運動中本應張開著保持深呼吸的嘴呢,也被粗糙的麻繩狠狠地絞成了一個套子,罩于其上。據說,前者是為了防暈。而后者,就純粹是帶有侮辱性的防竊了。真是要命!
而跟紫桂打交道,請他幫一個什么忙,辦一點費心的事,你就大可不必防范他什么了。別說是名不正言不順的利益,即便有堂堂正正的理由,他也“不取那套富貴”。
前幾年,湖南美術出版社有過為杰出的吳冠中先生編選全集的壯舉,紫桂有幸得以年輕的執行編委身分參與其盛。在一千多個日子里,守著長沙和北京這兩點連成的一條航線,他像蕩秋千一樣往復地飛來飛去,殷勤地充當著出版社和吳老之間的“青鳥”,幸福而勞累。有一天,是在我的家里,因為沒有外人,我就好心好意勸他了:“其實呀,你完全可以準備一個小小的冊頁(為了對他這個專業到家的家伙強化一下關于‘小小’的冊頁的形象記憶,我竟然自作多情,不惜配合肢體語言,用手給他準確地比劃了三次),就以一個藝術晚輩的身分,不求畫,就是誠誠懇懇地請他老人家題寫一句有意思、或者鼓勵的話,只幾個字!留個紀念!多好啊!是不是?”猜他怎么回答?“——嗯,這個嘛,不是給社里辦事嘛,——嗯,不好意思嘛!嗯——”天哪!幸好沒有其他人看到他當時的那個靦腆的樣子!尤其是在說道“社——里”兩個字時,我都懷疑他已經以為自己是一個大國的使者了,肩上的擔子至少有幾億人的分量!說實話,那一剎那,我也是考慮到得維護一下比他年高幾歲的一點必要的尊嚴,否則,都差點哈哈大笑一場了。
《世說新語·德行第一》記載:
管寧、華歆共園中鋤菜,見地有片金,管揮鋤與瓦石不異,華捉而擲去之。
自從討得那么一回“沒趣”之后,遇到再有趣的事情我都懶得給他“好心好意”了,免得落個華歆的“名聲”。
紫桂的書法,可能因為受到南人的天性的影響,看得出,他是頗為偏愛“帖”的;而于“碑”,似乎只為“旁參”,乃其“余事”耳。
了不起的張充和先生曾經記敘過她和恩師沈尹默老的一段有趣的對話:
“你(指專學沈的學生徐道鄰)千萬別學我字,如真要學呢,就找我的娘家去學。”沈說。
“老師啊!你的娘家家族可大呢,叫人一時如何學得了?”張作如是答。
我只知道紫桂出生的地方是慈利,與著名的杜心武同邑,屬于張家界的轄區。至于他的書法的娘家在哪里,又都有些什么人,則莫能一一也。印象中,我們似乎也從來沒有就這些涉及個人文化基因的很私密性的話題展開過討論。
當然,紫桂的學術背景是值得考量一番的。他不像我,我入了藝術這個行當,幾乎就像是窮人搞裝修,“請”的盡是些由馬路上拉拉雜雜“撿”來的幾個工人臨時“整編”的隊伍。紫桂則不然——“國軍”的出身!
關鍵是,按照紫桂當年進入赫赫有名的中國美院正兒八經攻讀書法專業的年齡,不才我真是羞愧難當!——一個從小學拾級而“留”、留了無數次級的20歲出頭的在校高中生有什么資格去打聽人家同齡時期大一是誰給上了課、大二又學了些什么一類深奧而尷尬的問題呢?
但是從紫桂的作品里,我們卻分明感覺到他身后的那個龐大而系統的藝術家族其根深蒂固的存在。只是,有的,我們還能隱隱約約地可憑肉眼觀察出來;而另外一種影響,可能連紫桂自己都感覺不到了。它已經化為他藝術的機體的一部分了,血液似地周身流動,如同,與生俱來的一樣。
“菌子沒有了,菌子的氣味還留在空氣里。”真好。
過去學唐楷的,大都繞不開顏柳的范圍。就拿顏來說,只從乾隆算起吧,譬如:劉石庵是學顏,錢南園亦學顏,稍后的何紹基仍然是學顏;再往后,翁同龢也是;再往后,譚延闿兄弟,亦都學顏。結果呢,雖淵源有自,而風貌迥別。為什么呢?
九百七十多年前的蘇東坡提前將這一層意思進行了細膩而精到地表述:“凡書,像其為人!”——以各自的心性、修養、志趣、懷抱不同,固不同。
“各有靈苗各自探”嘛!
大凡“帖學”出身的人,筆致氣息都頗見性靈。尤以“筆”——線條在作品中的那股跌宕起伏、含藏不露的勁頭,最是扣人心弦。北方人稱贊上好的面條的妙處時,便說:“筋道!”庶幾就是這個意思。至于說“王侯筆力能扛鼎”,這只是個縹緲的比喻。科學都發展到叫人悲欣交集的地步了,沒事拿根毛筆去無能為力地扛個鼎干什么呢?
見識過紫桂的線條的人,心里應該是折服的。有時候,面對他的一幅行草夾雜的作品,看上去,不管氣勢是多么的一瀉幾千里,那些構成整幅作品的節奏、韻致與格調的線條,卻永遠那么沉靜、安詳,內蘊豐贍,斷無荒率輕薄之弊。假如你是個閑人,面對紫桂的某些得意的線條時,你可以搬個板凳,津津有味地看上兩天!
至于像張芝那般,動輒“每書云,匆匆不暇,草書”便多少有點矯情了。干嗎“每書”就“匆匆”呢?為什么不愿意利用寶貴的閑暇,從容、內斂、凝神靜氣地“放縱”一下自己,讓每一寸線甚至每一根游絲都將引得千秋萬歲的目光的流連?
書不盡意時,有時候又會用二胡補之。——精擅二胡,是紫桂對于藝術的另外一種方式的理解,是他歇下毛筆之余在藝術園地里的別樣的“行走”。
這個一向沉穩低調的家伙,偶爾,也會向我“炫富”——
“這是把古琴,難得啊!相當好哎!”他像是個古董商一樣在沾沾自喜。
“——嗯,高宇兄,你莫看這個樣子啊,市面上一把都要賣xx錢咧!好貴的!”他說。
從來不和我說道一件自己的作品價值如何的人,真是難得從他嘴里滑落出稀罕的“錢”字。
這個正當湖南省書法家協會創作委員會主任“任”上、自號跟“鐵”有關的人,自然也精于鐵筆。他偶爾一鼓作氣敲鑿出來的印章,真是一種有著深厚的漢印做底氣的現代妙物。只是在他自己,時常并不怎么把它當一回事。而在我的那些蹩腳的畫上,常常會出現一方閑章:“楚有不才”,邊款:“古鐵”!
老托爾斯泰說過類似這樣的話:要他寫一篇東西,當時叫好,大概花兩個小時就夠了。但是20年后,要叫好的讀者捧著這篇東西,再讀,再叫好,就要付出一輩子的勞動。
真想悄悄地說一聲:紫桂今年40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