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洋水師冤屈探微(九)

倫理道德風暴

讓我們再度回到清末文人李錫亭撰寫的那本《清末海軍見聞錄》，既然其中記載的劉公島上“煙館林立”已經被證明是查無實據，大有可能是不符合邏輯的“想當然”，那么劉公島上是否真的“軍官生活大都奢侈浮華，嫖賭是平常事……妓院有七十多家”呢？若不弄清楚這一點，我們很容易被“史料”誤導，陷入一場關于北洋水師官兵的倫理道德風暴。

李錫亭總結出的北洋水師戰敗原因之一，就是官兵們的戰斗意志受到了劉公島上“娛樂場所”的腐化，而且他顯然更強調妓院的腐化作用：對于所謂煙館的數量只是用較籠統的“林立”來形容，可是對于妓院的數量卻言之鑿鑿——“七十多家”。若李錫亭的描述屬實，那么重要的軍港基地劉公島當真是“荒淫與丑惡的聚集之處”！盡管李錫亭并沒有明說這是北洋水師甲午之敗的根源，不過其態度已經表露在《清末海軍見聞錄》的字里行間，于是不少人就不由自主地認同了這方面的記載。

甚至認定《清末海軍見聞錄》所描述的內容“屬實”還不夠，一些人“照例”開始對“不詳盡的史實資料”進行“補充說明”，一個典型說法就是如此：“各艦官兵更是把各種制度置于腦后，大多數軍官都違反‘不得隨意離開軍艦’的規定，上岸過夜；水兵上岸之后，更是視嫖娼、吸食鴉片和斗毆為家常便飯，以至于因為北洋水師的駐節，導致了煙臺、威海等地娼妓業的空前發展……”接著將這一系列表現總結為“北洋水師的自殺癖”。

對此，筆者實在無可奈何——李錫亭好歹只是說到劉公島，而這等衍生卻是將北洋水師官兵的“惡行”大肆擴散到了“煙臺、威海等地”。那么為何會如此呢？顯然，作者就是想“更充分地論證”北洋水師官兵的私生活很不檢點，而一切的一切就是為了“探尋”北洋水師的覆滅根源，只不過事先已經設定好了前提——肯定是水師官兵本身的問題！

此外，一件史實也令很多人對于《清末海軍見聞錄》那段記載深信不疑，這就是“長崎事件”。1886年北洋艦隊訪問日本長崎，進行了例行的大修維護，中國水兵放假期間上岸嫖娼，排隊的過程中因爭執引發了推搡，最終“上演全武行”，以致驚動了日本警察，卻也沒能控制住事態發展，進一步鬧大后，引發了中國水兵與日本警察、長崎市民之間的集體械斗。按照正常的邏輯推論：既然偶爾訪問外國港口的短暫休整期間都要嫖娼，那么在基地劉公島可能沒有這種“娛樂設施”嗎？然而，筆者不得不說，我們看到的表象與事實之間，往往是有差別的。

表象與事實

李錫亭有板有眼地宣稱在劉公島上“妓院有七十多家”，但這其中有很多破綻，即便先不談史料依據來源的可靠性，也先不談是否有同時期的其他資料佐證，僅僅按照起碼邏輯常識進行分析，就會發現其中難以自圓其說之處。

首先，沒人證明劉公島上“七十多家妓院”屬于免費福利性質，顯然最大可能就是以盈利為目的（某些人還進一步聲稱“軍官們肯定抽干股”，暫且不提），那么其只可能開在男性較密集的地方，這樣才能保證穩定充足的客源和收入。但問題是，劉公島不過區區一個彈丸小島，開發成海軍軍港之前，僅僅是一個小漁村，常住不過幾十戶人家，即便成為軍港之后，依據戶籍記錄，常住居民也沒有較大的增長。如果真如李錫亭宣稱的那樣“煙館林立，妓院有七十多家”，難不成劉公島上的常住居民幾乎家家開煙館和妓院，甚至一家“產業”不止一處？這顯然是不太靠譜的。

其次，北洋水師編制內固然有數千人之眾，但請注意，海軍（水師）與陸軍不同，其官兵一年之內的絕大部分時間并不在基地里面呆著。歷史上，盡管北洋艦隊長期受困于經費短缺，但各艦仍保持了較高的使用強度，每年都頻繁出海進行遠航訓練，航跡北至長崎、海參崴，南至檳榔嶼，基本上風雨無阻。再者，考慮到冬季的威海氣候寒冷，北洋艦隊要全體拔錨，南下過冬。這樣仔細算來，北洋艦隊一年內停泊在威海劉公島基地內不過兩三個月，常駐劉公島的陸軍也不過張文宣統率的護軍一營500余人（甲午戰爭前夕才擴編為兩營1000余人），既然威海灣在一年的大部分時間里都是空蕩蕩的，那么島上所謂“妓院有七十多家”能賺到多少銀子？面對如此匱乏的“客源”，恐怕絕難在劉公島上生存吧。

第三，即便今天劉公島擁有國家5A級景區的“光環”，旅游旺季的時候可謂游人如織，遠超過當年劉公島上的客流量，但根據筆者上島后親自統計，各種紀念品和特色食品的商戶也不過幾十家店面而已。島上的大部分清代建筑物均保存完好，每一棟建筑當時都有具體用途，并沒有留給什么“林立”煙館和妓院的多余位置。

最后則是愛好查閱史籍的筆者一點長期疑問：清末宣稱劉公島上“妓院有七十多家”的僅李錫亭一人而已，歷史上威海衛屬于文登縣管轄，《文登縣志》上對于劉公島“娛樂設施”沒有半個字的記載，那么李錫亭信誓旦旦的依據又何在呢？

軍人需要理解與正視

說到這兒，也許有人會不服氣：即便劉公島上沒有那些妓院，可是北洋艦隊水兵在長崎嫖妓斗毆是板上釘釘的事情啊！李鴻章在得知那場起因荒謬的糾紛后，第一反應就是：“爭殺肇自妓樓，約束之疏，萬無可辭！”這又怎么解釋呢？

恩格斯說過：“人永遠是社會性的動物，人仍然具有動物性。而且這種動物性會在缺少有效文化、風俗、道德的制約的環境下表現出來。”正因如此，軍人和女人之間的那些事兒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成了一種常態，在歷史上屢見不鮮。

軍隊在歷史上的絕大部分時間段內都是“男人的世界”，是“年輕小伙子們的天下”，一群血氣方剛的年輕人離開家鄉與父母妻兒，來到相對封閉的軍營，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進行著枯燥的訓練，打仗之前更要憂慮自己能否活著歸來，其壓力可想而知。因此，尋找一個能夠發泄壓力的途徑自然是且必然是常態化的事情。

正是為了解決這一問題，宋代允許士兵攜帶家眷從軍，兩宋交替之際那支能征善戰的岳家軍也不例外。但顯而易見的是，家屬隨軍會明顯加重軍隊的負擔，到了危急關頭，不排除心理承受能力薄弱的士兵攜帶家眷“開小差”的情況，必將對軍隊管理和戰斗力起到較大的消極作用。因此到了近代，家屬隨軍就逐漸在軍隊中消失了，而這一度使“老問題”回到了那些失去家人撫慰的士兵身上。為了消遣壓力，更守規矩更講“文明”的士兵就在軍營里打架斗毆、賭錢刺激，不守規矩的干脆搶劫民財民女，淪為“賊兵”，至于合法嫖娼，更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作為水兵，這種生理和心理構成的雙重壓力更加可怕：海軍的訓練強度和專業技能要求原本就遠高于陸軍，波濤洶涌的茫茫大海也遠比陸地“無趣”和危險，再強大的軍艦也如同“一葉小舟”，全艦官兵集體去海底“見龍王”絕不是危言聳聽。可以說，從軍艦離開軍港起，一直到歸港之前，全艦官兵就等于“和死神手拉著手，跳著危險的舞蹈”。對于那些成天與大海為家的水兵水手而言，陸地就是一種安全、快樂的向往。每當軍艦開進港口，水兵們放假離艦，踏上陸地，在海上壓抑的一切就會如同決堤的洪水一般爆發出來，手里的軍餉往往會不由自主地流向賭場和妓院。更何況在20世紀50年代以前的中國，妓院與賭館都是合法的娛樂場所，只要手里有錢，基本是來者不拒。

當然，這類行為在今天的軍迷乃至社會大眾看來，屬于意志力不強和紀律不夠嚴明的表現。但須知，北洋水師官兵生活在封建王朝尚未坍塌的19世紀后期，身處的社會環境決定了他們的思想覺悟是不可能與今天的現代化軍隊相提并論的，一味用今人的標準去要求古人，無疑是犯了形而上學的錯誤。

事實上，人性具有很多側面，在真正以信仰武裝起來的人民軍隊出現之前，士兵那些放縱行為與戰斗力的高低并無直接而必然的聯系。一戰和二戰期間的德軍向以訓練有素、戰斗素質極高而著稱，但很多人不知道的是，軍妓屬于德軍后勤系統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在二戰期間，德軍更是在每一個占領區都建立了戰地妓院。至于靠港上岸縱欲，在海軍歷史悠久的西方國家甚至形成了一種傳統，延續到今天，就連綜合實力獨步全球的美國海軍也未“免俗”：每當美國航母編隊結束海外部署，臨時停靠某個港口的時候，當地“紅燈區”等享樂消遣場所瞬間就會出現“爆滿”，甚至據說當美國大兵們發泄完欲望，離開港口后，那些夜總會、開放酒吧等都會不約而同地關門休整一段時間……

結語

人們常言屈辱的中國近代史是一個“脊梁受創”的時代，那么在當時真正以血肉之軀捍衛國家“脊梁”的是誰呢？顯然不是那些把“大義廉恥”掛在嘴上，安坐著指點江山、臧否人物，同時卻熱心追逐于聲色犬馬的所謂清流，而是那些平時雖有種種“惡習”，但國家危難時刻卻能拼盡全力保衛家鄉父老，不惜戰斗到最后一刻的合格軍人。同時不得不強調的是，英雄也是人，不能苛刻地按照紙面標準做到十全十美，但我們也不應該脫離時代背景和日漸腐朽的體制下，一味苛求那些軍人。

最終失敗的北洋水師官兵也不例外，實事求是地說，他們中的大多數在那個國家積弱積貧的時代，依舊能夠深明大義，不惜生命地為國家命運奮力一搏，他們顯然需要后人——我們——的理解與正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