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從一只機器玩偶開始。
它的出生年月應該在1800年左右,制造者是一個叫亨利?馬雅岱的瑞典人。它在一場火災中被嚴重毀損,只保留下一具軀殼。1928年,它被送到美國費城的富蘭克林學院科學博物館。被修復后的它畫出了四幅畫,寫了3首詩,并寫下了自己主人的名字:馬雅岱。
到此,這是一個會讓技術宅男們熱血沸騰的皮格瑪麗翁的故事。又或者,讓人想起在魏瑪德國流傳過的哥特童話,像《卡里加利博士的小屋》。在電影之前的傳奇故事里,卡里加利博士帶著木偶凱撒從一個小鎮到另一個小鎮,表演催眠術。博士制造的傀儡,是他的孩子,是他的伴侶,也是世界上的另一個他。
凄厲的童話在幾百年后,以另外的版本延續下去。一個叫布萊恩?塞爾茲尼克的年輕人參觀博物館時,看到馬雅岱的機器人,感到似曾相識,他記得家里的長輩曾告訴他,默片時代偉大的導演喬治?梅里愛制造和收藏過許多類似的機器玩偶,最初是為了用它們在劇場里表演魔術,后來一部分做了電影道具。再后來,戰爭爆發,梅里愛的上百部電影在“一戰”過后蕩然無存。接著有聲片的時代來了,世界不再需要變魔術的喬治爺爺,他關了劇場,關了攝影棚,在火車站的角落里賣起稀奇古怪的小玩具。1938年,他在默默無聞中死去,留下的機器玩偶被捐給博物館,被冷落在積灰的閣樓上,最終被丟棄。
梅里愛的遭際讓晚生布萊恩欷歔不已,也許感同身受,因為他同樣來自一個沒落的電影之家。塞爾茲尼克這個姓氏泄露了秘密,沒錯,他是好萊塢傳奇制片人大衛?塞爾茲尼克的直系后輩,可是在今天,還有多少人記得那位一手捧紅了費雯麗、創造了20世紀三四十年代好萊塢輝煌的前輩呢?
所以布萊恩畫了繪本《雨果的秘密》,故事里的男孩雨果在博物館的閣樓里發現了廢棄的機器人,機器人的秘密里藏著他死去父親的童年往事,也藏著被戰爭和時間埋沒的電影記憶。機器人的真正主人是喬治?梅里愛,雨果怎么能想到,那個聲名顯赫的大導演、那個制造出讓父親念念不忘的夢想世界的魔術師,就是玩具店里孤獨的喬治爺爺。造夢的人卻在余生中獨自承受夢碎和夢醒以后的凄涼,一個奧利弗?退斯特式的孤兒冒險的故事,逐漸被籠罩在鄉愁的斜陽余暉里。這是一個遺少在追憶逝去的時光,借著一個12歲的巴黎孤兒,闖入一座遺忘之都。
就像一部電影,一開始是一片黑暗,然后畫面上出現了男孩,你和他一起穿過火車站熙熙攘攘的人群,橫穿大廳,跑過回廊,通過昏暗的過道,爬上長長的旋轉樓梯,進入秘密的鐘樓……
這還真被拍成了電影。馬丁?斯科塞斯的《雨果》開場,就是一串讓人眩暈的長鏡頭,自云端俯沖而下,出神入化的運鏡隨著小雨果奔跑,巴黎的風物擦身而過,這段目眩神迷的3D之旅的目的地是老電影們。蒸汽機車發動機的轟鳴聲回響在巴黎火車站的大廳里,下一班火車去童年,那是電影的童年—
雨果記得父親活著時多次給他描述過的畫面:走進一間黑屋子,看見白色的銀幕上有一支火箭,月亮是一張人臉,火箭飛進了它的眼睛。那瞬間,雨果好像是在大白天看見了自己的夢。那時的父親應該比雨果還小吧,他是在巴黎街頭隨處可見的廉價戲院里,看到了梅里愛的《月球旅行記》。
哎呀,梅里愛!這個出生在1861年的老頭兒,從雜耍演員和魔術師開始了他的賣藝生涯,后來做了劇院老板,1895年后,他是第一批吃螃蟹的電影導演。他很自豪地說過:“我是第一個把電影引向戲劇的人?!闭娌皇翘摽?,他讓初生的電影擺脫了紀錄日常生活場景的平庸,把喜劇、雜技、魔術、懸疑和災難雜糅著編織出情節,也是他,創造了特寫、疊印、多重曝光和淡入淡出的攝影手法,因為他,“膠片上的人影”才真正成了影戲。
斯科塞斯何其感激梅里愛,因為他塑造了他對電影最初的認知:電影是歡愉,是魔法,是夢。繪本里,機器玩偶被修好后,畫的第一張畫就是《月球旅行記》的劇照,是雨果記憶里父親描述過的畫面:火箭插在月亮臉上,玩偶還在畫上簽了喬治?梅里愛的名字。這里成了電影的分水嶺,冒險的主題就此從“機器人的秘密”置換成“喬治爺爺的身份”。原作里并沒有太多渲染孩子如何追尋老喬治的過去,到了電影里這部分卻是斯科塞斯濃墨重彩書寫的華章。雨果和玩伴伊莎貝拉在圖書館里找到一本《造夢:最早的電影》,從書里知道,喬治?梅里愛曾是巴黎羅貝烏丹劇院的老板,開創了“排演電影”和“變形電影”。兩個孩子恰巧在圖書館里巧遇書的作者塔巴爾,他對他們講起小時候看梅里愛拍電影的經歷。
好了,這才是斯科塞斯的重頭戲—想象梅里愛怎樣拍電影。梅里愛在1897年建造了電影史上的第一間攝影棚,在攝影棚里,草創年代的電影才有了劇本、服裝、化妝和布景。通過塔巴爾的回憶,我們知道,梅里愛的攝影棚是一間透明的玻璃屋,演員們穿著扮龍蝦螃蟹的戲服,中間坐著性感的美人魚,那是1906年的《海底兩萬里》呀。時間啊,你且停一停,讓塔巴爾找出他珍藏的老膠片,膠片上的畫面還沒有褪色……
不褪色的斑斕畫面,是斯科塞斯重拍的影像,既是戲仿,更是追憶。他還原了梅里愛設計的場景,用最鋪張的色彩來彌補黑白年代的缺憾,對照著老膠片和老劇照拍出《雨果》里亦新亦舊的段落,斯科塞斯說,這段拍攝經歷是他電影生涯里最幸福美好的回憶。
那就像一個孩子回到他的夢里。雨果曾得一夢,火車進站時剎車失靈,沖出軌道,車身橫掃車站,車頭撞破候車室的玻璃和圍墻,尖叫的人群逃散……看到這個畫面,癡迷電影的孩子們會心地笑了,這是1895年發生在巴黎劇場里的一幕,魯米埃爾兄弟拍攝了火車進站,劇院里的人們以為是真的火車沖向觀眾席,驚慌逃竄。這個瞬間,孩童的夢魘、真實的往事和發達技術時代的影像重合了,也在這一瞬,電影露出了它曾經天真誠實的面孔:它是用技術制造的幻術。
還記得少不更事時電影帶給你的驚訝和感動嗎?老馬丁肯定是記得的,所以他拍了《雨果》,希望我們也能回想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