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女靈貓

琦君（1918～2006），原名潘希真，小名春英，浙江省永嘉縣人，現(xiàn)當代女作家，畢業(yè)于杭州之江大學中文系，師從詞學家夏承燾。1949年赴臺灣，后定居美國。代表作品有散文集、小說集及兒童文學作品30余種，包括《煙愁》《紅紗燈》《三更有夢書當枕》《桂花雨》《細雨燈花落》《與我同車》《留予他年說夢痕》《琦君寄小讀者》《琴心》《菁姐》《七月的哀傷》以及《琦君自選集》，等等。電視劇《橘子紅了》就是根據(jù)她的同名小說改編的。

我沒有女兒，因此前前后后，收了不少個干女兒。如今這一群干女兒都在國外。她們忙于讀書，忙于工作，已結(jié)婚的身兼數(shù)職，當然更忙。她們在與時間賽跑中，給自己的“濕媽”所寫家信，都像打電報似的只有寥寥數(shù)語。我這個干媽，逢年過節(jié)，給我寄張花花綠綠金光閃閃的賀卡，就算有無限孝心了，我還能對她們苛求什么呢？說實在的，“慰情聊勝于無”，實在是“慰情已等于無”了。現(xiàn)在，兒子又已遠離身邊，唯一承歡膝下的就是“貓女”凱蒂了。

凱蒂已經(jīng)兩周歲了，一身純黑毛，油光發(fā)亮。眼睛是翡翠綠的，有時對你脈脈含情，有時對你虎視眈眈。據(jù)說黑貓綠眼珠的貓是泰國種，可以上譜的，但我從不注意品種的。我相信任何一個愛小動物的人，都不會功利地因種之不同，而愛有差等的。凱蒂之成為我的“獨養(yǎng)女兒”，也和過去收留的“貓兒”“貓女”一樣，都是從馬路或水溝中撿回來的“棄嬰”。我曾寫過一篇《家有丑貓》，說明了她的可憐身世和我收養(yǎng)她的經(jīng)過。

我對于凱蒂，可說是威信不立，她要跳到我膝上、肩膀上，甚至爬到我胸口，翹起鼻子對準我吹氣，都得由她高興。她餓了要吃飯，就在我腳背上咬一口。如嫌飯煮得不對胃口，再來咬一口，而且咬得更狠，邊咬邊嗚嗚地罵。此時，我一面低聲下氣地給她重新調(diào)味，一面還不斷地夸她聰明，嘴巴刁得可愛。外子聽了又好笑、又好氣，說我是前世該她的，說我當年撫養(yǎng)兒子都沒有這么大耐心。我對他說，養(yǎng)育兒女的心情不同，期望他長大了成為正人君子，所以必須管教，不能縱容溺愛。對動物就不懷這份期望之心，溺愛點也無妨。他說：“對動物一樣管教，要她知道家有家規(guī)。而且愈懂規(guī)矩，也就愈伶俐可愛，不信看我的。”說也奇怪，凱蒂對于他，可真是既敬且愛，每一天聽他鑰匙開門聲，就到門口等他，然后在他腳背打個滾表示歡迎。他看電視新聞時，她就畢恭畢敬地坐在地上，仰首望著他。他不伸手摸她，她是絕不敢跳上膝頭的。不像對我，進門時視而不見，絕不迎接。叫她時愛理不理，不假辭色。我不明白這是什么道理。外子說：“很簡單，跟教孩子一樣，把握原則，令出必行，絕無通融，千萬不可將就。”他這個一點一畫的人，處理任何事情非談原則不可，倒沒有想到凱蒂反而服了他。動物豈只有第六感，而且還能明辨是非呢。但盡管凱蒂對我予取予求，我還是疼她。因為白天我不上課時，就只有和她相廝守，她究竟解除我不少寂寞。而且有了她就有話題，每天外子下班回來，一進門就要告訴他凱蒂闖了什么禍，凱蒂咬了我?guī)卓冢缓罂此┥頁崦龝r那一臉慈祥中透露的得意。我也暗自得意，因為我畢竟還是贏了。也是由于聰明的凱蒂之合作而贏的。因為，他一直不贊成我養(yǎng)貓，在凱蒂以前所有的貓，他都不喜歡，而凱蒂卻贏得了他的愛。凱蒂居然了解人性中的一個弱點就是喜歡奉承，她乖巧地以奉承取得他的歡心。凱蒂也兼有人性中的一個弱點，就是欺善怕惡。我，是她欺辱的對象。幸得我不但不在乎，反而甘之若飴。記得《圣經(jīng)》上有句話說：“人家掌你一記右頰，你再把左頰也給他掌。”這當然是寬恕精神的最高標準，只有神才做得到，血肉之軀的人是沒有這么大氣量的。但養(yǎng)一只小動物來折磨自己，也多多少少可以鍛煉自己的寬恕與容忍程度。凱蒂長得如此清秀、高雅，完全是閨中少女風度，她溫馴時懂得百般討好，撒野性時抓我、咬我，我竟一點也不對她生氣，因為動物本來是沒有理性的。她雖無理性，卻也沒有惡意，再怎么說，她是愛我、信賴我的，知道即使傷了我，我也不會傷害她。再有一層，對動物除了愛和照顧，不會期望她對你有所報答，在感情的天平上不必求其平衡，在心理上反而能夠平衡。

我欣賞凱蒂的還有一樣，就是她的“飲食起居”，規(guī)矩到“一絲不茍”的地步。外子說是被我寵壞了，我卻說她是擇善固執(zhí)。比如說她不吃隔夜飯，每頓飯魚都得為她烤得香香熱熱的才吃，再餓也不掏垃圾桶。吃飽了睡在固定的沙發(fā)上，還得用爪子把靠墊拉下來墊著，擺好一定的姿勢才睡。冷天里，她一定睡在我的腳邊，絕不越雷池一步，大清早一定咪唔咪唔去叫男主人起床，卻絕不跳上他的床。她不喝盆子里浮著一層灰塵的水，聽我們一開水龍頭，就跳進洗手盆，就著龍頭喝涓涓滴滴的活水。因她如此的潔身自愛，我給她取名為“玉女靈貓”。

近半年來，凱蒂時常心緒不寧，有點“不安于室”的樣子，想來玉女已經(jīng)懷春了。我想讓她生一窩小貓，看她如何教育子女。可是外子堅決反對說，一只已甚，其可“多”乎？有人勸我送醫(yī)院動一下手術，免去許多麻煩，我總覺得不忍心。為了給自己解除寂寞，把她關在公寓房子里，縮小她的天地，已經(jīng)很抱歉。若為了免麻煩，而剝奪她生兒育女的權利，更是違反自然規(guī)律。如果凱蒂知道人類是這般自私的話，她咬起我來，可能還要狠一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