蠢人的天堂

《讀者》走過31年，沉淀了多少華章，至今讀來依然耐人尋味。我們在此回放這些經典之作，是希望曾經點亮過讀者的火燭依然能點亮我們今天的讀者。這篇《蠢人的天堂》曾刊載在1981年第1期的創刊號上。《讀者》雜志創刊人之一胡亞權先生曾為本文寫過如下薦語：“這篇寓言講的是，人們總想追求永恒的安逸和享樂，但這種夢想萬一成真，追夢者方知這類所謂的天堂并不完美，完美的生活原本應當是，現實、辛勞和珍愛的結晶。”

某一時，某一處，有一個叫卡狄施的富人，他有一個獨子名叫阿特塞。卡狄施家中還有一位遠親孤女，名叫阿克薩。阿特塞是個身材高大的男孩，黑頭發、黑眼睛。阿克薩是藍眼睛、金黃頭發。二人年紀大約一樣。小時候，在一起吃飯，一起讀書，一起玩。長大了之后，二人理所當然是要結婚。

但是等到他們長大，阿特塞忽然病了。得的是沒人聽說過的病：阿特塞自以為已經死了。

他何以有此想法？好像他曾有一個老保姆，常講一些有關天堂的故事。她曾告訴他，在天堂里，既不需工作，也不需讀書；吃的是野牛肉、鯨魚肉；喝的是上帝為好人所備下的酒；可以睡到很晚才起來，而且沒有任何職守。

阿特塞天生懶惰。他怕早起，怕讀書。他知道有一天他必須接辦他父親的業務，而他不愿意。

既然死是唯一進天堂的路，他決心越早死越好。他一直在想，不久他以為他真的死了。

他的父母當然很擔憂，阿克薩暗中哭泣。一家人竭力說服阿特塞他還活著，但是他不相信。他說：“你們為什么不埋葬我？你們知道我已經死了。因為你們，我到不了天堂。”

他的父母請了許多醫生診視阿特塞，都試圖說服這孩子他是活著的。他們指出，他在說話，在吃東西。可是不久他很少吃東西，也很少講話了。家人擔心他真的會死。

在絕望中，卡狄施去訪問了一位偉大的專家，他是以博學多智而聞名的優茲醫生。聽了阿特塞的病情之后，他對卡狄施說：“我答應在8天之內治好你兒子的病。但有一個條件，你必須做我所吩咐的事，無論這件事情有多么奇怪。”

卡狄施同意了，優茲說他當天就去看阿特塞。卡狄施回家去告訴他的妻子、阿克薩和仆人們，都要聽從醫生的吩咐行事，不得起疑。

優茲醫生到了，被領進阿特塞的屋內。這孩子睡在床上，因斷食而瘦削蒼白。

醫生一看阿特塞便大叫：“你們為什么把死人停在屋里？為什么不出殯？”

聽了這些話，阿特塞的父母嚇得要命。但是阿特塞的臉上露出了微笑，他說：“你們看，我是對的。”

卡狄施夫婦聽了醫生的話雖然惶惑，可是他們記著優茲的要求，立即籌備喪葬事宜。

醫生要求將一個房間準備得像天堂的樣子。墻壁掛上白緞，百葉窗關上，窗簾拉嚴，蠟燭日夜點燃。仆人穿白袍，背上插翅，做天使狀。

阿特塞被放進一具開著的棺材里，開始舉行殯儀。阿特塞樂得精疲力竭，很快睡著了。醒來時，他發現自己在一間不認識的屋子里。“我在哪里？”他問。

“在天堂里，大人。”一個帶翅膀的仆人回答。

“我餓得要命，”阿特塞說道，“我想吃些鯨魚肉，喝些圣酒。”

領班的仆人一拍手，一群仆人走了進來，背上都有翅膀，手捧金盤，里面有魚有肉，有石榴、柿子、鳳梨和桃子，一個白胡須高個子的仆人捧著斟滿酒的金杯。

阿特塞狂吃了一頓。吃完了，他說要休息。兩個天使給他脫衣，給他洗澡，抱他上床，床上有絲綢的被單和紫絨的帳蓋。阿特塞立刻酣然熟睡。

他醒來時已是早晨，可是屋里和夜里沒有什么分別。百葉窗是關著的，蠟燭在燃燒著。仆人們一看見他醒了，立刻送來和前一天完全一樣的飲食。

阿特塞發問：“你們沒有牛奶、咖啡、新鮮面包和牛油嗎？”

“沒有，大人。在天堂總是吃同樣的食物。”仆人回答。

“現在是白晝還是黑夜？”阿特塞問。

“在天堂里無所謂白晝和黑夜。”

阿特塞吃了魚、肉、水果，又喝了酒，但是胃口不像上次那么好了。吃完后他問：“現在是什么時候了？”

“在天堂里時間是不存在的。”仆人回答。

“我現在做什么呢？”阿特塞問。

“大人，在天堂里不需做任何事。”

“其他的圣徒們在哪里？”阿特塞問。

“在天堂里，每一家有其自己居住的地方。”

“可以去拜訪嗎？”

“在天堂里，彼此的居處距離很遠，無法拜訪，從一處到另一處要走好幾千年。”

“我的家人什么時候來？”阿特塞問。

“你父親還可再活20年，你母親要再活30年。他們活著便不能到這里來。”

“阿克薩呢？”

“她還有50年要活。”

“我要孤獨這么久嗎？”

“是的，大人。”

阿特塞搖頭思索了一陣，隨后又問：“阿克薩現在在做什么？”

“目前她正在哀悼你，不過她遲早會忘掉你，遇見另一個年輕人，和他結婚。活人都是這個樣子。”

阿特塞站了起來，開始來回踱著步。這是好久好久以來他第一次想做點什么事，但是在天堂里卻無事可做。他懷念他父親，思念他母親，渴念阿克薩；他想研讀些什么東西，他夢想旅游，他想騎他的馬，他想和朋友聊天。

終于，他無法掩飾他的悲哀。他對一個仆人說道：“我現在明白了，活著不像我所想的那樣壞。”

“大人，活著是艱苦的，要讀書、要工作、要經管事業，在這里一切輕松。”

“與其坐在此地，我寧愿去砍柴、搬石頭。這種情況要維持多久？”

“永無盡期。”

“永無盡期待在這兒？”阿特塞急得亂抓頭發，“我寧可自殺。”

“死人不能自殺。”

到了第八天，阿特塞絕望到了極點，一個仆人照預先的安排，過去對他說：“大人，原來是搞錯了，你并沒有死。你必須離開天堂。”

“我還活著嗎？”

“是的，你活著，我帶你回人間。”

阿特塞高興得忘乎所以。仆人蒙上了他的眼睛，在房屋的長廊上來回走了幾趟，然后帶他到他家人等候的房間，打開他遮眼的布。

晴朗的天氣，陽光射進敞著的窗戶，外面的花園里，鳥兒啾啾，蜜蜂嗡嗡。他快樂地親吻他的雙親和阿克薩。

他對阿克薩說：“你還愛我嗎？”

“是的，我愛你，阿特塞。我不能忘記你。”

“果然如此，我們就該結婚了。”

不久，婚禮舉行了。優茲醫生是上賓。樂師奏樂，賓客自遠方來，給新娘、新郎帶來了精美的禮物，慶祝了七天七夜。

阿特塞與阿克薩生活得極為幸福，白頭偕老。阿特塞不再懶惰，成為一個勤奮的商人。

婚禮之后，阿特塞才知道了優茲醫生治療他的經過，原來他是住進了蠢人的天堂。后來他和阿克薩時常把優茲醫生的神奇治療法講給他們的子孫聽，并以這樣的一句話做結束：“天堂究竟是個什么樣子，當然沒有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