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一早,麥根同往常一樣隨著工友走向礦井。路上,又習慣性地摸了摸褲兜。
兩個褲兜空蕩蕩的,啥也沒有。
以往吃早飯,麥根都會留下一個紅辣椒,井下午飯再吃。
沒摸到紅辣椒,心里就有些空蕩蕩的。自從來到煤礦,也不知下過多少回井。麥根有些貪婪地望了一眼礦山上剛剛露臉的朝陽。
罐籠朝井下滑動著,他忽悠一下想起那壟紅辣椒。
麥根本來要考大學,母親卻在節骨眼上患了重病。家中微薄的積蓄花光,母親卻不見好。無奈之下,麥根離開了學校,把娘托付給妹妹,就來到這座煤礦。礦里每天管得三頓飯都是硬邦邦的饅頭,菜也是清水煮菜葉,一點油花也看不到。麥根把工錢幾乎都寄回家給母親看病,從沒舍得到礦外的飯館吃飯。
一次黃昏,麥根想家,在礦區瞎溜達,發現山腳有人種了一壟辣椒。他心里的饞蟲頓時生出了小翅膀,蠱惑他大著膽兒走過去將幾個紅辣椒摘下。晚飯,嚼著那幾個紅辣椒,便吃得有滋有味了許多。
麥根自此便像做賊一樣。很快,一次偷摘辣椒被人發現了。那是一個背著竹筐拾荒的老婦人,她當時怔在那壟地邊,表情呆滯地盯了好半天。麥根見是她,毫不掩飾地拿著幾個辣椒從地里大搖大擺走出,因為他認得那個老婦人,經常在礦區拾荒。臨走時,還說,也不知誰栽的辣椒,真辣。老婦人只是哦了一聲,點了點頭。
也怪,麥根摘辣椒,除了遇過那個老婦人外,竟沒遇過其他人,好像那些紅辣椒是上蒼特意恩賜給他的。只是那壟辣椒越摘越少。
然而,一天麥根再去的時候,旁邊又栽了一壟辣椒,鮮土還蓬松著。他對這個變化感到惶恐不安。
老實了十幾天后,麥根按捺不住,又像只偷慣嘴的小老鼠,跑到了那壟地。新栽的那壟辣椒長得很快,有幾個辣椒都紅了。他除了驚喜外,更是肆無忌憚地摘下了那幾個紅辣椒。
罐籠落到井底,麥根還在咂嘴回味,紅辣椒真辣啊!
麥根在井下就忙碌起來。干了不知多久,突然,身邊幾個工友扔掉手中的家什,連滾帶爬地喊著,煤層透水了,快跑啊!待麥根反應過來,一股洶涌的水流,夾帶著一股令人震悚的寒氣,瞬間就惡狠狠地吞噬了他。
混沌中,麥根感到自己就像一枚無助的落葉,蕩來蕩去。求生的愿望使他死死抱緊了一截斷木。最終,他被僥幸地沖到了一處廢棄的煤井里。死寂的煤井漆黑陰冷。時間也變得停滯漫長。
很快,饑寒交迫的麥根有些堅持不住了。他無望地摸索著,突然在礦靴里摸到一個小東西,隨即興奮地感覺出正是自己早上裝到褲兜里的那個紅辣椒。這家伙,咋還長腿,跑到礦靴里去了。他一把將那個紅辣椒按進嘴里,竭力壓抑住一口吞下它的強烈欲望,只是輕輕地咂了幾下。頓時,自己仿佛吞下了一堆火,渾身上下油然生起一種暖意。
就這樣,那個紅辣椒重新燃起了麥根活下去的信念。渴了喝煤水,餓了啃樹皮,冷了咂辣椒。不知熬了多少日夜,終于盼到礦井遠處閃來的幾道燈光。
麥根被救上井,成了這次礦難事故中唯一的生還者。
一個月后,麥根恢復出院,首先去了那壟辣椒地。他遠遠瞥見一個頭發蓬亂的人正蹲在那里收拾著所剩不多的辣椒。雖然只是個背影,他卻十分熟悉。
原來,一直是那個拾荒老婦人,躲在他背后,栽下辣椒,默默地照顧著他。
麥根無比內疚,緩緩走到老婦人跟前。
老婦人抬頭看清了麥根,昏花的雙眼閃過一絲亮光,有些驚喜地說,娃啊,礦上死了那么些人,可盼到你來摘辣椒了。
麥根疾步上前,說,大娘,是你的紅辣椒救了俺的小命啊!
老婦人拍著他的肩膀,晃了晃手里的紅辣椒說,俺娃平日也愛吃紅辣椒,俺種下這壟辣椒,是給他吃的。
麥根一怔,就問,你兒子也在礦上嗎?
老婦人許久無語,兩只塌陷的老眼慢慢溢出兩行清淚,像是竭力壓抑住內心的一種悲傷后,長嘆了口氣,說,唉,俺娃跟你一般大,就在這座煤礦挖煤,可他沒你這么幸運,去年秋天井下瓦斯爆炸,什么都沒留下啊!
麥根聞聽,內心一震,撲通跪地,抱住老婦人的雙腿,潸然淚下,喊著,娘,以后俺就做你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