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子明家在省城,父親是國家干部,母親是老師。優秀的家庭,優秀的成績,朋友和老師都認為楊子明像他的名字一樣,充滿陽光。他今年高三,高大英俊,每當他在球場打籃球時,一群女孩會在球場邊瘋狂吶喊。
只有他自己知道,在他陽光的外表下,有一塊難以抹平的陰影。其實還有一個人也知道,就是他已經去世的姥姥。這個秘密隨著姥姥的去世,已經徹底被埋葬了。
可惜有些東西,就像陰影一樣,在黑暗里只是暫時看不見,并不是消失了。它在耐心地等待著機會從黑暗中爬出來。帶著一身腐朽的泥土腥味,纏繞在人的身上。
一、初戀
從十歲時起,父母就讓楊子明暑假回姥姥家住。姥姥家在農村,背靠著山,村邊有大水庫。父母讓他到姥姥家過暑假,一為避暑,二為讓他照顧姥姥。姥姥身體不好,但不愿意進城,媽媽工作又忙,只能抽空回來看她。
城里孩子在農村總顯得鶴立雞群,楊子明成了村里孩子的核心。他信口開河地吹噓城里的事,他從小就身強力壯,打架摔跤連那些鄉下孩子都不是對手。孩子群里有男孩有女孩,一個叫蘇云曉的女孩長得最可愛,大大的眼睛,靜靜地看著他,目光中充滿著崇敬之情。那種眼神在那些同樣崇敬他的男孩子眼里是看不到的。
后來姥姥告訴他,蘇云曉的父母都是城里有錢人,因為生意失敗破產了,在三年前帶她回鄉下老家居住。她的爺爺奶奶早已去世,老房子也空了很多年。她的父母掙的每一分錢都被債主拿走了,沒錢修葺,因此蘇云曉家的房子是村里最破的,穿的衣服也是村里最破的。唯獨那份曾經在優越環境中培養出來的氣質,在村里女孩中顯得如此不同。楊子明見過她的父母,她父親總是低著頭,把臉隱藏在帽檐的陰影下,似乎沒臉見人。她的母親長得很美,比丈夫年輕很多。村里人聽說,當年蘇云曉的父親當老板時,她是女秘書,擠掉了原配當上的夫人,沒想到沒過幾年就落魄了。村里人背地里嘲笑她,但楊子明覺得他們一家都很好,很和善。
村里人都看不起蘇云曉一家,甚至連孩子們也欺負蘇云曉,有個叫何影的女孩欺負得最厲害。何影和楊子明同歲,也有一雙大眼睛,她很強勢,和蘇云曉截然不同。她長長的劉海遮住大半個臉,眼神總是隱藏在劉海下面。她母親是個寡婦,嫁到省城,男人卻死了,帶著孩子回到村里住。整天陰沉著臉,梳著和何影一模一樣的頭發。誰去找她告何影的狀,她就那樣陰沉著臉,一聲不吭地看著對方,眼神里帶著一種不可名狀的仇恨。楊子明憤憤不平地告訴姥姥,姥姥沒說什么,只是嘆了口氣:“這孩子命不好。”
當時,楊子明以為姥姥在說蘇云曉。
從十四歲起,楊子明一到暑假就自己往姥姥家跑了。他仍然受孩子們的崇敬,但他更愿意和蘇云曉單獨相處。他總是趁其他孩子忙著幫家里干活的時候,帶著蘇云曉到水庫邊去玩。夏天是農忙的時候,大人孩子都很忙,水庫邊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只有樹葉沙沙響。他和蘇云曉就那么坐著。
蘇云曉的父母不要求女兒干農活,也不限制她和楊子明玩。可能大人們覺得這個年紀的孩子根本還是孩子,全然忘記了他們自己十三四歲時心里是怎么想的。
蘇云曉的發絲被風吹起來,拂在楊子明的臉上。他的心忽然跳得厲害,蘇云曉的聲音又軟又好聽:“你說你爸是干部?他管多少人啊?”楊子明看著蘇云曉的臉,白皙粉嫩。他的喉嚨有些發干,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你的游戲機真好玩,我爸爸說要好幾百塊呢,真值那么多錢啊?”楊子明的腦海里浮現著自己在家里看的電影,那些男男女女的鏡頭。
楊子明忽然抓住蘇云曉的肩膀,由于緊張,他抓得太用力了,蘇云曉驚呼了一聲,但馬上止住了。楊子明像中邪了一樣,把嘴壓在了蘇云曉的嘴唇上。蘇云曉掙扎了一下,但不是很用力。少男少女的甜蜜在嘴角和心底同時蕩漾著。
就在這時間幾乎停頓的時候,楊子明聽到了一聲冷笑。他驚慌失措地抬起頭來,看見何影正站在堤岸上,長長的劉海擋住了眼睛,但楊子明能感覺出那兩道冷冷的目光。他跳起來,指著她,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么。蘇云曉也看到了何影,她的臉一下子變得慘白。
何影站了一分鐘,那一分鐘在楊子明的記憶中簡直有半輩子那么長。然后她冷笑一聲離開了。楊子明終于喊出了一句:“你……你不能亂說!”何影沒有理他,徑直走了。
楊子明癱倒在堤岸上,他知道何影不會放過這個羞辱打擊蘇云曉的機會。一旦她說出去,不但蘇云曉沒臉見人,自己也肯定會被父母痛打一頓,也許再也不能來這個村子了。蘇云曉的臉白得嚇人,她掙脫了楊子明的手,失魂落魄地離開了堤岸,向家的方向走去。
二、罪惡
楊子明晚飯吃得很少,甚至連吃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姥姥睡得早,楊子明假裝寫了會兒作業,始終是心神不安。他偷偷溜出來,來到何影家門口,他想找何影出來,他想求她不要說出去。但他不知道該怎么找她,他不敢喊。
這時,他忽然看見前方有兩個人影,其中一個人影很像蘇云曉,他悄悄跟了上去。兩個人影走得很快,一直走到水庫邊,并下了堤岸。楊子明不敢離得太近,慢慢沿著堤岸向下走。這時他聽見了說話聲,那是兩個人爭吵的聲音。雖然聲音都不大,但他能聽出來,其中一個肯定是蘇云曉的聲音:“求求你了,你千萬別說出去,讓村里人知道了,我爸會打死我的。”他沿著堤壩向下跑去,水庫的堤壩很深,站在邊上看不見下面的人。他下到水邊,才看見前面的兩個人影。另一個人冷冷地說:“你答應我剛才的條件,否則我肯定說出去!”楊子明幾步跳下了堤岸。
那兩個人顯然也看見他了,同時停住了說話。楊子明走上前去,借著朦朧的月光,看見了那兩個人,一個是蘇云曉,另一個是何影。楊子明憤怒地瞪著何影:“你在威脅她,你讓她答應什么條件?”何影聲音平靜了一些:“你沒必要知道。”楊子明輕蔑地說:“你憑什么?”何影聽出了他的語氣,沉默半晌,聲音再次變得冰冷:“就憑我能讓你們身敗名裂。”
事后多年,楊子明每次想起這個場景,都會覺得可笑,三個十三四歲的孩子,一本正經地說著從電視里看來的對白,把一件不值得一提的小事當成天大的事情。如果不是后來發生的恐怖場景,他一定會把這當做一件溫馨的往事。然而,當時身在其中的自己,卻真的像天塌了一樣,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
楊子明憤怒地打了何影一巴掌,何影捂著臉,后退了一步,似乎不敢相信:“你敢打我?”楊子明也被自己的這一巴掌嚇了一跳,他還沒想好怎么辦,何影已經喊了起來:“楊子明,蘇云曉,你們兩個做的好事!”雖然何影喊的聲音并不很大,但已經足夠讓楊子明魂飛魄散了。蘇云曉沖上去捂何影的嘴,可她被何影一巴掌打倒了。楊子明也沖上去捂她的嘴,驚慌之下用力過大,把何影推得倒退兩步。
何影的身子搖晃著,努力想保持平衡,伸直右手,尖尖細細的手指扭動著想抓楊子明的臉。楊子明嚇得后退一步,她就站立不穩向后栽倒了。在楊子明的眼里,她就像電影里的慢鏡頭一樣緩緩倒下去,飛揚起來的長發在空中凝固了短短的一瞬,終日藏在頭發里的雙眼睜得大大的,直直地盯著他。“撲通”一聲,何影摔進了水庫里。
楊子明回過神來,驚恐地沖到水邊,想把何影拉回來,然而蘇云曉拉住了他。水庫是鍋底坑,在白天下水也很危險,何況這漆黑的夜晚。而且楊子明的水性并不好。何影在水里只撲騰了兩下,她一聲都沒能喊出來。蘇云曉聲音顫得厲害:“她不會游泳……”楊子明腦子嗡的一聲,他抓著蘇云曉的手說:“誰知道你們來這里了?”蘇云曉搖搖頭:“沒有人,我是在路上碰見她,才求她來這里的。我求她別說出去,她說討厭看到我高興,讓我離開你……”
楊子明沒注意她后面說些什么,他只關注第一句話:“咱們趕緊分頭回家,記住,打死也不能說這件事!”蘇云曉看著他,眼神從迷茫到明白,抽泣一聲,捂著嘴跑了。
楊子明飛快地跑回家,他把濕褲子脫下來泡進盆里,輕手輕腳地躺到床上。姥姥的房間里漆黑一團,沒有動靜,看來姥姥早就睡熟了。
楊子明躺在被窩里,心里總是放心不下,鬼使神差的,他穿上衣服,走向水庫。黑暗,伸手不見五指。連剛才的星光都不見了,應該是烏云擋住了吧。楊子明忽然覺得很害怕,他想回頭,但他的腳不聽使喚地向前走,一直走到水庫邊上,他看見堤壩下有個人在走。那人似乎看見他了,轉身向堤壩上走。楊子明的心劇烈顫抖著,他想跑,腿卻軟得像一灘泥。他忽然想到一個問題,這么黑,為什么他能看見那個人呢?
那人走路的姿勢很古怪,就像兩條腿不會打彎一樣,直撅撅的,完全在用腳尖。越來越近了,楊子明看見了那低著的頭,和頭上長長的頭發。是何影,她自己游上來了嗎?可是,她為什么不回家呢?他能看見她的頭發在滴水,離他越來越近,近到他都能聞到頭發里的濕漉漉的土腥味。然后,何影慢慢地抬起頭來,陰沉沉地說:“你跑不了的,我會一直跟著你。”楊子明看見了她慘白浮腫的臉,那臉竟然是蘇云曉的!
楊子明慘叫一聲,驚醒過來。他壓著自己狂跳的心臟,聽著外面的動靜。已經是半夜了,村里很多人都往水庫邊上跑,還有人在叫。姥姥也起床了,正在開門,楊子明裝作睡得很熟的樣子,在被窩里發抖。
是村里的一個醉鬼,仗著水性好,半夜里借著酒勁到水庫去摸魚。水庫里大魚不少,他摸了一會兒就抓到一條大魚。他大喜之下奮力向岸邊拽,但他覺得不對勁,大魚沒怎么掙扎,而且很多水草纏著他,他忍不住浮出水面來看了一眼,然后就是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
全村的人都到水庫邊了,楊子明是最后去的。何影濕漉漉地躺在地上,從來不撩起的長發此時打成綹,露出了她的整個臉。因為時間短,臉還沒有變形,楊子明心驚膽戰中竟然覺得她比自己平時想的要好看。何影的媽媽木然地站在尸體邊上,不哭也不鬧。長長的頭發遮住整個臉,看不見表情。有人小聲說:“這孩子好好的怎么會到水庫邊來呢?”楊子明心里猛跳一下,他看看周圍的人,沒人說什么。
何影家沒有男人,村里幾個熱心人幫他媽張羅著后事。沒人想到報警,這樣淳樸的村子里,孩子落水是個慘劇,但不是慘案。楊子明回到家,看見姥姥正在給他洗褲子,楊子明從姥姥身后走過,姥姥輕聲問:“昨晚上我躺下后你去哪了?”
姥姥聲音很輕,但在楊子明心里卻像炸雷一樣,他張口結舌,說不出話。姥姥聲音發悶,手里不停地搓洗衣服:“你褲子上沾著水草呢。那孩子命苦啊。”楊子明不知所措地跪在姥姥面前:“姥姥,你救救我。”姥姥搖搖頭:“我不說,我咋能說呢。可是,那孩子命苦……”一句話沒說完,姥姥的臉色忽然煞白,手捂著胸口。楊子明慌了,他知道姥姥有心臟病,趕緊幫姥姥掏出口袋里的藥。
藥瓶里還有兩片藥,楊子明拿著藥,姥姥臉色發青,嘴唇發紫,手顫抖著來接藥片。這樣子楊子明以前見到過,他知道,如果沒有這藥,姥姥三分鐘之內就會死去。他心里一抖,手下意識地縮了回來。
姥姥驚訝地看著楊子明,眼神漸漸變得痛苦絕望。楊子明用空洞的眼神看著姥姥的手漸漸放松,然后垂了下來。他把兩片藥扔進了水溝里,然后邁著沉重的腳步跑出去喊人。
在姥姥的葬禮上,媽媽哭暈了。沒有人懷疑跪在靈前的楊子明。爸爸把姥姥的房子托人賣掉,當天帶著楊子明走了。從那以后,楊子明再也沒回過這個村子,也沒再見過蘇云曉。他寫了一次信,但信被退回來了,寫著查無此人。
三、重逢
高三到了尾聲,開始填報高考志愿了。楊子明填報了一所醫科大學。這是媽媽的心愿,她總是對姥姥當年的死難以釋懷,希望楊子明能成為一個心臟病醫生。楊子明爽快地接受了媽媽的建議,因為他害怕面對媽媽的眼睛,那雙眼睛和姥姥太像了。
楊子明順利地考上了大學。開學第一天,楊子明在報到處的名單上找自己的名字,忽然一個熟悉的名字跳進他的眼睛,他幾乎不敢相信,用力揉揉眼睛再看,沒錯,蘇云曉。
楊子明想,哪有這么巧的事,大概是同名吧。不過他仍然快步朝著自己的教室走去,他急于要確定這個巧合。教室里已經坐了不少人,他一進教室就看見了。雖然幾年過去,蘇云曉的樣子變了一些,但他仍然認出了她。
蘇云曉也看見他了,她微笑著沖他揮手,楊子明感覺一下回到了當年的堤岸上,她的長發,和她粉嫩的臉。他坐在她旁邊,如在夢中:“真的是你?我給你寫過信,說查無此人。”蘇云曉抓著他的手:“你走后不久,我爸又回城做生意了,我們全家都搬走了,我一直在找你,可是不知道你的聯系方式。直到高考前,我爸爸無意中和一個朋友聊天,才知道你的情況。他告訴我之后,我馬上決定和你報考同一所大學,如果我考不上,只能算我們沒有緣分。還好,我考上了。”楊子明緊緊握著她的手,生怕她跑了:“如果是我沒考上呢?”蘇云曉說:“你從小就那么聰明,不可能考不上。如果真沒考上,我也復習一年,等著你。”楊子明什么也說不出來,只是看著蘇云曉,心里充滿喜悅。
蘇云曉沒住學校的集體宿舍,而是在外面租了單身公寓。房間里一片粉紅色,桌子上擺著筆記本電腦,是溫馨而時尚的閨房。楊子明感嘆說:“看來你家現在過得不錯啊。”蘇云曉抿嘴笑笑:“我爸原來就是做地產生意的,后來有人幫他東山再起,還是做的地產生意,這兩年生意還不錯。”楊子明說:“你當年是個落魄的公主,現在真的變成公主了。”蘇云曉羞澀地一笑:“今天在這兒吃飯吧,我給你做好吃的。”
楊子明看著蘇云曉在廚房里忙碌的身影,忽然感覺自己很幸福。他覺得這間房子就是自己想象中的小窩,他看著房間里的擺設,除了幾個毛絨玩具外,最多的是芭比娃娃。而且這些芭比娃娃都是黑頭發的,看來是特意收集的。
蘇云曉端著菜走出來,看見楊子明對著娃娃發愣,她臉色變了一下,但馬上笑著說:“吃飯吧。”楊子明回過神來,看著蘇云曉手里的紅酒:“我沒喝過酒。”蘇云曉說:“我也沒喝過,不過我覺得,今天我們重逢,應該慶祝一下。”
一瓶紅酒被兩人喝完了,蘇云曉粉嫩的臉紅撲撲的,顯得更迷人了,楊子明拉住蘇云曉的手:“這次我們再也不分開了。”蘇云曉點點頭,她的手就像沒有骨頭一樣,她的身體也像沒有骨頭一樣,軟軟的,暖暖的。
楊子明醒了過來,屋子里漆黑一團,墻上粉紅色的熒光鐘顯示兩點整。他伸手摟住身邊的蘇云曉,輕輕親著她的臉頰。光滑的長發擋在臉龐上,阻擋著他的嘴。他伸手撫摸她濃密的長發,順著往下摸。再往下,再往下……
楊子明的頭皮忽然發炸!蘇云曉沒有這么長的頭發!而且他感覺懷里的人冰冷而光滑,不像蘇云曉的身體那樣溫軟!楊子明嚇得一動也不敢動,他的身上冷汗直流,手也變得濕漉漉的。但他已經記不清,是現在才變得濕漉漉的,還是剛才他撫摸的時候就已經是濕漉漉的了!他的心跳得厲害,眼前一陣陣發黑。就在這時,他懷里的人發出一陣笑聲,笑聲如銀鈴一樣,但沒有絲毫人的氣息,猶如地獄里妖艷的女鬼發出的一樣,冷冰冰的,楊子明猛地掀開了被子!
被子里是一副慘白的身體,沒穿衣服,長長的黑發覆蓋在臉上,從那被遮擋的嘴里發出一陣陣笑聲。就像看到了楊子明驚恐的樣子讓她憋不住了一樣。楊子明眼前一黑,暈了過去。在暈過去之前,他想的一個問題是:“為什么這么黑的夜里,我能看見她呢?”
楊子明醒來時,天已經大亮了,身邊溫暖柔軟,他側過頭看,蘇云曉躺在他身邊,雪白粉嫩的肩頭露在被子外面。楊子明松了口氣,全身軟得像一攤泥。雖然是一場夢,可他身上的冷汗卻是實實在在的。
楊子明心有余悸地坐起身來,蘇云曉被他驚醒了,圍著被子羞澀地說:“醒了。”楊子明點點頭,邊穿衣服邊說:“昨天我做了個噩夢,嚇死我了。”蘇云曉說:“什么樣的噩夢啊?”楊子明搖搖頭,不想說了。
四、暗夜
大學的課程很輕松,接下來的幾天,楊子明和蘇云曉白天四處游玩,晚上回到家一起做飯。他們倆很有默契地都沒有提起何影。對于楊子明來說,這是他心里最黑暗的部分,他寧愿選擇遺忘。而蘇云曉大概是怕影響他們之間如膠似漆的感情。
楊子明給家里打過兩個電話,楊子明沒說他有女朋友了,畢竟剛進大學就戀愛讓人覺得不務正業。爸爸說媽媽最近身體不舒服,請了假在家休養,如果學校放假就坐車回家看看。
楊子明沒見過蘇云曉給家里打電話,他問過蘇云曉一次,蘇云曉說她打過了,只是他沒碰上而已。楊子明也不好多問。蘇云曉的卡里有足夠的錢負擔他們倆的開銷,盡管楊子明表示他可以向家里多要點錢,但蘇云曉總是說:“我都是你的人了,錢還分什么彼此。”
楊子明又一次在夜里醒了過來,除了第一天,這幾天還沒出現過這種情況。大概是因為今天多喝了幾杯啤酒,他覺得小腹脹脹的,憋得難受。他掀開被子,悄悄下床,伸手去摸床邊的手機,打算用來照亮。他摸到了一個,從形狀感覺,應該是蘇云曉的。他按亮手機,走向衛生間。
衛生間在臥室斜對面,楊子明走到門口,正要伸手推門,忽然覺得有點不對勁兒。衛生間里有水聲,不是滴水的聲音,而是嘩嘩的水聲。雖然衛生間的門隔音效果很好,但他仍然能聽見。難道是忘關水水龍頭了?不會啊,他最后用的衛生間,水龍頭關得好好的。難道是蘇云曉起來了,可衛生間的玻璃透窗上并沒有燈光啊?他用手機向床上照了一下,借著顯示屏微弱的光,他能看見蘇云曉散亂在枕頭上的長發。看來也許是自己忘記關水龍頭了,酒后忘事也是正常的。
他握住把手,正想拉開衛生間的門,衛生間里的水聲忽然發生了變化。那種變化很微妙,但楊子明卻一下就感覺到了。那種聲音的變化,是水從澆在一個人的身上變成澆在地上的變化。也就是說,剛才在龍頭底下站著一個人!
楊子明的心臟劇烈跳動起來,他想向后退,手卻像粘在了把手上一樣,不自覺地把門拉開了!在黑暗的衛生間里,他的臉幾乎貼在了門里人的臉上,那一頭濕漉漉的長發蒙在臉上,一雙大大的眼睛在頭發的縫隙里盯著楊子明。那眼神空洞洞的,沒有一絲活人的氣息,就像幾年前在噩夢里盯著他的那雙眼睛一樣。
楊子明手里的手機掉在地上,他也軟軟地癱倒在地上。
楊子明再次醒來時,已經躺在床上了,蘇云曉正擔心地看著他:“子明,你嚇死我了,今天早上我醒過來時,看見你躺在衛生間門口,你怎么了?”楊子明驚恐地說:“你的屋子里有別人嗎?”蘇云曉奇怪地說:“咱們這一室一廳的房子,怎么可能有別人呢?”楊子明想想也是,他悶悶不樂地說:“最近我有點精神恍惚,可能是我想得太多了。”
楊子明請了半天假,背著蘇云曉去了本市最大的一家精神科醫院。醫生給他做了精神測試,測試結果表明,他的精神狀況很正常,并沒有精神分裂的跡象。
晚上,楊子明回到家,拿著一把強力手電筒。蘇云曉奇怪地問:“咱們又不停電,買這個干嗎?”楊子明看著蘇云曉,他忽然發現蘇云曉的頭發比他平時看到的要長。平時也就過肩膀,現在卻快到腰間了。他一激靈,人的頭發怎么可能長得這么快呢?蘇云曉見他盯著自己的頭發,笑了笑:“看什么呢,本來頭發燙的卷發,今天去拉直了,好看嗎?”楊子明哦了一聲:“好看。”然后又解釋說:“開關離床遠,晚上下床時用手電比較方便,也省得開燈吵醒你。”
蘇云曉沒再說什么,拿起一個芭比娃娃,用濕布擦起來。楊子明看著她擦娃娃的樣子,覺得越來越陌生。他覺得她低頭時的神態和以前的蘇云曉有些不同,到底有什么不同,一時說不上來。他腦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這個神態太像何影了!
楊子明一哆嗦,仔細觀察蘇云曉,越看越覺得蘇云曉的身上有何影的樣子。那雙大大的眼睛,長而濃密的頭發,還有那雙手,他以前沒注意過,尖尖細細的,和何影的手那么像。
蘇云曉去上課了,楊子明推說身體不舒服,留在房間里休息。等蘇云曉走后,他開始翻騰起屋子來。他在蘇云曉的衣柜里翻到一個小箱子,帶鎖的。鼓搗了一陣子,沒能弄開。他跑到樓下,找了一個開鎖的,花了一百塊錢讓師傅打開了鎖。
等開鎖人走后,楊子明迫不及待地打開箱子,里面是一本厚厚的日記,封面上寫著何影!他用顫抖的手翻開,馬上墜入了恐怖之中。
“7月20日,晴。子明又在給大家講故事了,我在側面看著他,他的側臉比正臉還好看。蘇云曉也在,討厭。”
“7月22日,晴。我打了蘇云曉,她憑什么搶我的子明?明明是我先認識他的。”
“7月28日,陰。子明和柱子摔跤,子明贏了,動作很帥。”
“8月15日,晴。我該怎么辦?我看見子明和蘇云曉在水庫邊接吻,我的心都要碎了,不行,我不能讓她再這樣下去了。”
“8月16日,陰。聽媽媽說,子明離開了,他姥姥死了,他離開了,估計再也不會回來了,我去哪里找他呢。”
“8月20日,雨。子明要回家了,只有明年才能見到他了,心里好亂。聽說蘇云曉去送他了。”
“8月20日……”楊子明忽然愣住了,他把手按在日記上,顫抖著往回翻到上一頁。8月16日!8月15日應該是何影淹死的日子,8月16日她怎么可能還在寫日記?他的手腳冰涼,心跳加速,他驚恐地一篇篇看下去,越看越恐怖,那些都是何影對他的思念和怨恨。她一直在想辦法找他,直到最近的一篇。
“9月7日,晴。我終于找到子明了,他答應和我永不分離了,我太幸福了。我不在乎蘇云曉和我共同擁有子明了,畢竟,我們都長大了。”
楊子明顫抖著把日記鎖回箱子,放進衣柜。然后,他飛快地收拾東西,他要在蘇云曉回來之前離開這里。不,那不是蘇云曉,或者說,那不完全是蘇云曉,何影的怨靈就附在蘇云曉的身上,何影是自己殺死的,她一定不會放過自己的!
他把自己的東西收拾好,剛要出門,門口傳來了鑰匙開門的聲音!楊子明左右飛快地尋找,忽然靈機一動,把包塞到床下。床很矮,好在包也不大,剛好塞進去。
五、恐怖
楊子明剛把包藏好,蘇云曉就進來了,她手里提著很多吃的,還有紅酒,微笑著說:“明天是周末了,我們得好好過,慶祝我們重逢。”楊子明勉強笑著說:“好啊,明天我帶你去游泳。”
蘇云曉的手抖了一下,紅酒滾落到地上。楊子明愣了:“怎么了?”蘇云曉搖搖頭:“沒事,我不會游泳。”楊子明的心一沉:“我記得你會游泳。”蘇云曉愣了一下,隨即笑道:“你說我小時候啊,那種狗刨式的游泳早忘了,從你走后我就再也沒游過了。”楊子明說:“為什么沒再游過?”
蘇云曉臉色變了,她看著楊子明:“我不再游泳的原因,你應該知道吧。”楊子明心里又是一沉,他強笑著:“算了,我們看電影好了。”蘇云曉的臉色也緩和了:“好啊。我這就做飯。”
一直到吃完飯上床,楊子明都沒找到離開的機會。今天的親熱是楊子明這么多天來最難受的,他實在沒有激情,他甚至連眼睛都不敢睜開,他害怕在懷里摟著的人變成何影。等蘇云曉沉沉睡去的時候,已經快半夜了。楊子明堅強地和困倦做著斗爭,他要趁蘇云曉睡著后離開,他不敢再在這里過夜了。
蘇云曉的呼吸沉重而平穩,看來睡著了。楊子明悄悄下地,他趴在地上,伸手到床下去抓自己塞在床下的包,他不敢開燈,也不敢開手電筒,只能用手在床下一點點搜尋著。大概當時太緊張,塞得太靠里了,他趴在地上,盡力將胳膊向里伸。終于,他碰到了東西,于是猛地一抓。
那不是包,而是比包更大的東西!楊子明用力握緊,才發現那是人的手!冰冷僵硬的人手,楊子明心臟猛跳,差點昏過去,他顧不得暴露目標了,將手里的強力電筒打開,向床下照射!
一個女人躺在床下。長發披散,大大的眼睛,空洞而死氣沉沉的眼神正盯著他。他一下想起來了,那女人身上的衣服,就是何影臨死前穿的那一件!楊子明慘叫一聲,跳了起來,差點撞在一個人的身上!
蘇云曉不知何時已經起來了,直挺挺地站在他面前,臉上露出怪異的笑容,長長的頭發披散在臉上。楊子明再也忍受不住了,他掄起手里的強力手電筒,重重砸在蘇云曉的頭上。一下又一下,邊砸邊尖叫,一直到他眼前一黑,失去知覺。
公寓管理員是在下午開始注意這間公寓的。因為一個學生模樣的男子叫了一個開鎖的上樓。開鎖的都在小區里有備案,等開鎖人出來時他詢問了開鎖人,開鎖人說屋里只有那個男孩,屋里被翻得很凌亂。管理員查了檔案,這房子是一個叫蘇云曉的女孩租的,這個男孩也許是她男朋友,但也有可能是小偷或騙子。
因此晚上他格外關注了這間公寓,看蘇云曉會不會報警或來詢問。一直到半夜都沒事,他本來已經放松了警惕,但他忽然看到公寓的窗戶里閃過一道強光,然后那道強光持續亂閃起來。他頓時擔心起來,飛快地跑到公寓門口敲門。
沒人開門,也沒人回答,里面有人的怪叫聲和讓人毛骨悚然的打擊聲。他咬咬牙,用管理員的備用鑰匙打開門,沖進房間。眼前的一幕讓他將來很長的時間都做著同樣的噩夢。
一個男孩,臉色鐵青,嘴唇青紫,眼神渙散,雙手掄著一支長長的強力手電筒,拼命砸著女孩的頭,邊砸邊尖叫:“何影,你死了,你死了!”女孩歪倒在床邊,頭上的血涌出來,順著長長的頭發流到地上,早已經斷了氣。可那男孩仍然不管不顧地掄著手電筒砸。手電筒的金屬外殼已經扁了,燈泡卻仍然亮著,映照著這詭異而恐怖的畫面。
管理員驚叫一聲,向后退了一步,他擔心這個男孩會轉身襲擊他。然而就在這時,那男孩搖晃了兩下,也栽倒在地。管理員哆嗦著撥打了報警電話,然后癱坐在地上。
警察趕到時,蘇云曉已經死了,死于頭部的鈍器重擊,兇器和兇手都在現場,管理員帶著哭腔的敘述完全符合現場情況。楊子明也已經死了,他死于心臟病突發。姥姥的心臟病是遺傳性的,他媽媽現在正在家休養,也是尚未確診的心臟病。也許他應該到四十歲以后才發作,但連續的極度恐懼和劇烈動作,讓他潛藏的心臟病提前發作了。
警察在床下找到了一個和真人一樣大的芭比娃娃,發型和衣服都是手工制作的。同時還發現兩張精神醫生的診斷單。一張很新,在楊子明的身上,診斷結果是他的精神狀況正常。另一張很舊,夾在日記本的封套里,是蘇云曉的,診斷結果顯示她有嚴重的精神分裂和夢游癥。而在診斷單的后面,密密麻麻地寫著一段讓人毛骨悚然的故事。
六、暗影
在何影死之前,蘇云曉只知道她和自己同樣漂亮,同樣聰明,卻從沒深想過她們倆其實長得很像。只是長發遮擋了何影的眼神和面容,讓大家看不清楚這一點。這是何影的母親故意這樣做的。因為沒有人知道,當年在省城和她刻骨銘心相戀,最后又拋棄她的男人,竟然是從一個村里出去的。
她雖然恨他,但畢竟還愛著他。如果讓別人知道了,他將無立足之地。她忍受著曾經的丈夫和小三帶著孩子生活在自己周圍,還要瞞著女兒不讓她知道。姐妹天性讓她們互相吸引,但她的仇恨又影響著何影對蘇云曉的態度。楊子明的到來讓一切都失控了。
男人知道楊子明的父親是國土局的干部,他想東山再起。他能弄到錢,只要有地,就有大把的資金主動沖上來。但楊子明的父親很正派,他很難找到機會。他發現楊子明喜歡蘇云曉,就制造機會讓蘇云曉接近楊子明。他本來是想利用楊子明來和他父親攀上關系,當然也做好了軟的不行就來硬的的準備。他甚至準備了迷藥,打算誣陷楊子明欺負了蘇云曉。
但他沒想到何影,他的另一個女兒卷進來使事情變樣了。他逼問蘇云曉,得知是楊子明誤殺了何影后,他沒有告訴任何人,也讓蘇云曉守口如瓶。然后他打電話給楊子明的父親,楊子明的父親開始不相信,但當他趕到村子里,聽完蘇云曉的話后,他知道,這個男人說的是真的,他的兒子殺了人家的女兒。也就是在那次,蘇云曉知道了何影是自己的姐姐,她當場就暈過去了。
楊子明的父親妥協了,他批給了男人一塊好地。憑著這塊好地,男人東山再起了。他和楊子明的父親約定,他保守秘密,并且讓蘇云曉遠離楊子明,楊子明的父親幫他弄三塊好地。他遵守了諾言,也得到了回報。這些年里,他沒有告訴蘇云曉關于楊子明的任何事。但他不知道,蘇云曉在那次談話后,就已經患了精神分裂,而且失眠。在依靠藥物睡眠后又得上了夢游癥。
直到最近,男人的事業又遇到了問題。需要一塊新的土地,否則他的資金鏈將斷裂,他的合作方可能會拋棄他。他覺得女兒長大了,也許是時候把楊子明父親再次抓在手里了。不過這次要采用溫和的方式,比如成為親家。
他故意把楊子明報考的學校透漏給蘇云曉,又花大價錢保證蘇云曉能考上這所學校,并和楊子明分在一班。一切進展都很順利,如他所愿。只是,他這些年只顧著賺錢,沒有注意到蘇云曉在一點一滴地收集何影的遺物。她的愧疚和自責,讓她不知不覺間扮演了何影的分身,她收集芭比娃娃,按何影的樣子打扮她們。她用何影的口氣寫日記,然后鎖到只有夢游時才會打開的箱子里。
她在替何影活著,替自己和楊子明贖罪。最終,她死在了楊子明的手上,和何影一樣,死在了自己最愛的人手上。而楊子明,親手殺死了最愛自己的三個女人,何影、蘇云曉、姥姥。最終他在恐懼中死去,是否也算罪有應得呢?
三天后,蘇云曉的父親被捕,罪名包括敲詐、商業欺詐、虛假投資、賄賂,大概要在牢里坐到白發蒼蒼。同一天,楊子明的父親被“雙規”,他沒有貪一分錢,蘇云曉的父親給他的錢都被他拒絕了。但他對兒子的愛,讓他替兒子進了監獄。
楊子明不是太陽,他更像月亮,接受著家庭的光明,卻在自己身后投下一片片暗影,傷害了每一個在暗影里愛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