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是我的學生,熱愛文學。跟其他學生不同,他是經過了兩次高考的,而且考上了兩次。第一次,他考上了一所挺好的大學,因為是理工科,讀了兩年覺得不喜歡,就退學了。多少人高考是饑不擇食,或者以“食”來選擇專業;又有多少人考上了,但學費成了問題。所以,我聽到他的事跡,頗不可思議,至少為他捏了把汗,要是再考而考不上呢?好在他又考上了,上了我所供職的這所大學的文學院。
這些我是后來才知道的。給他們年級上課時,我只知道有個學生,身材高大,課間和課后總是要到我的講臺前。他站在我對面,手臂大張,撐著講臺,頭微仰著,眼睛總習慣性地睨視著。他不像其他學生那樣謙虛地表示是來討教的,他喜歡說“聊聊”。確實是聊,古今中外,無所不聊,但我發現,內容都跟文學或人文學科有關,基本不聊生活瑣事、人情世故,不像有些學生,關心俗事甚于關心學業。他確實愛文學,能用嚴峻的高考來冒險,沒有理由不全身心投入。
他叫我“希我兄”,我不知道他是否也這樣稱呼其他老師。他曾在我面前稱呼一個老師,在她的姓前加個“小”,雖然我對怎么稱呼無所謂,但聽到他這樣稱呼別的老師,還是覺得不順耳,就糾正他,但他并沒有改過來。他說這么稱呼是為了親切,也許是我刻板了。
從他的“聊”中,我知道他還找過不少老師“聊”,我從其他老師那里也證實了這點。老師中有欣賞他、愛護他的,當然也有覺得他太狂、可笑或者煩的。他否定了許多學術現象,質疑現有的知識,有的有道理,有的即便是我這個腦后長著“反骨”的人,也未必贊同,更何況那些深識學術規范的學者了。我考上博士后,我的導師第一次給我上課,就正告我:“從今往后,要儲備學術資源,說話要有根據,不能自說自話?!碑斎晃业阶詈笠矝]能做得很好,也因此比較能接受他的“狂”。至少,他是愿意思考的,是有問題意識的?,F在有問題意識的學生實在不多,對所學的東西本來就沒興趣,只是出于就業前景選擇專業,只是將讀書作為“敲門磚”。我們這樣的體制就培養這樣的學生,從小學到中學、大學,只要乖乖的,就能一路順暢地爬上來。他們的腦袋就像出租屋,隨時可以租給人,隨時可以清空,住的永遠不是自己。
我總覺得現在的大學生太乖了,年輕人本就應該狂,狂妄比未老先衰好多了。但我這么說時也很猶豫,據說他會在課堂上站起來跟老師頂牛,我問自己,如果發生在我的課上,我是否還會欣賞他?我不能肯定。對人性,我的期望是很低的,包括對我自己。
狂是很傷人的,傷別人更傷自己。我自己當年就很狂,于是一路跌得頭破血流。作為長輩,我真不愿意他受我曾受的折磨,所以我也努力向他做世俗的勸誡。他曾告訴我,他覺得拜倫的《唐璜》目前通行的查良錚譯本,缺陷很多,他想重譯。他說他已經在做準備工作了,而且很快,他真的著手重譯了。這可是極大的挑戰,他的能力怎樣?即便他能勝任,查良錚可是名家,他的譯本還被同樣是名家的王佐良贊為《唐璜》最好的譯本。現實的力量是強大的,與真理無關。我曾經也是“不怕虎”的“初生牛犢”,但后來不得不承認,老虎還是老虎,這就是真理;我曾經信仰“巴爾扎克的手杖”,上面刻著:“我能摧毀任何障礙!”現在我相信“卡夫卡的手杖”上的話:“任何障礙能摧毀我!”也許從那時起,我確切預感到他必將經歷坎坷了。
大四時,他告訴我他要考研。我覺得妥當,這是他最好的出路。但他考研失敗了。我們的考試機制在某種程度上是一種“逆淘汰”。可惜在碩士招考上導師不能發揮什么作用,如果能,我就收他,我相信他比許多考上了的學生都更適合。
但有時候我也奇怪,說他不適應我們的考試機制,那他當初怎么兩次高考皆有斬獲?難道只是因為后來親近了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