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年輕的女老師站在講臺上,春天的陽光給她鍍上了一層毛茸茸的金色,她安靜地點開電子課件,讓一叢葳蕤的詩意和她的微笑一起,在課堂悄然綻放:“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千年前的畫卷,就這么徐徐地展開了。
蒹葭,多么勻稱、飽滿而結實的兩個字,即便在蕭瑟的清秋,也能讓我們感受到汁液豐盈的愛情。這是初中二年級的一堂語文公開課,聆聽這愛情的,是一群十三四歲的少年。很高興看到這樣一首來自于古詩源頭的吟唱被選入了我們的中學課本,幫助這些情竇初開的少年,完成他們的愛情啟蒙。
我的愛情啟蒙,也是在初二學期結束的那個夏天,來自于在伙伴們中間秘密流傳的瓊瑤小說。每個人都會有那樣的時光吧,炎熱的夏季夜晚,拒絕乘涼和西瓜的誘惑,躲在蚊帳里,湊著昏黃的燈光,捧讀那些封面破損甚至紙張也殘缺不全的小說,為美麗得讓人心疼的小雙、嫣然她們黯然神傷。那一刻,我們心潮澎湃,我們呼吸急促,我們知道這個世界上,有一種有魔力的東西,叫做“愛情”。
“綠草萋萋,白霧迷離。有位佳人,靠水而居。”每每聽到鄧麗君清麗婉轉的歌唱,我就會想起那年夏天,四十多本瓊瑤小說讓我目光迷離,內心憂傷,讓青蔥歲月更加青蔥。而那些一簾幽夢似的書名,也讓我沉浸在一種古典的氛圍中,月朦朧,鳥朦朧,螢火照夜空……不能不說,我的古典文學啟蒙,在很大程度上也來自于對瓊瑤的閱讀。所以多年以后,當我看到蹦蹦跳跳的小燕子,聽到那曲“當山峰沒有棱角的時候,當地球不再轉動……”不禁有些迷惑,這還是我十四歲時為之癡迷的那個瓊瑤嗎?
那時候,多么渴望有人能真正和我交流一下“愛情”——這個禁忌又讓人神往的字眼。
看過美國的一部少年青春電影《怦然心動》,寫的是少男少女朦朧微妙的愛戀與成長的心路。其中有一個細節看過后便念念不忘——“basketboy”拍賣會。在這個中學校園里一年一度的盛會上,遴選出來的一些男孩子會挎著籃子依次走上臺被“拍賣”,臺下出價高的女孩不僅可以獲得和心儀的男孩共進午餐的特權,還能得到男孩籃子里的禮物,而那些獲得被拍賣殊榮的,往往是這個學校里品學兼優或者比較酷、比較帥的男孩兒。無疑,這一天,是少男少女們的節日。
面對欲望的洪流,我們是像大禹治水一樣,理智而溫和地加以疏導,還是像大禹那些失敗的前輩,去做徒勞的堵塞和抑制?
喜歡看蔣方舟的博客,看這個頭腦強健的女孩子講述人生,常常心生羨慕:我也曾這樣年輕過啊。在一篇博文中,蔣方舟用一個《百年孤獨》式的開頭,引出了邁克爾·杰克遜帶給她的青春撞擊:“許多年之后,我仍然記得自己荷爾蒙勃發的那個下午。我還在上初中,不記得是十三歲還是十四歲,炎熱的暑假我在電腦前寫作,蟬在下午兩點的熱浪中竭力叫嚷,汗把我黏在椅子的竹坐墊上……”
想一想,都是那樣的一個年紀。
二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佩服先人的文字功夫,他們一詠三嘆,感情聚焦于葦葉上的每一顆露珠,又層層鋪墊道路的逶迤,卻把極為精簡的一點筆墨,給了那位讓人心旌搖蕩的女主角“伊人”。
他們用的是減法,卻有了加法的效果,唯其神秘,唯其高潔,才越發引動了追尋者強烈的渴望。不由得想起了“水邊的阿狄麗娜”,那個古希臘神話故事,孤獨的國王愛上了少女的雕像。他向眾神祈禱,期盼著愛情的奇跡。他的真誠和執著感動了愛神,愛神賜給雕像以生命,所有的守望和等待,終于有了回響……
年輕的女老師拋出了問題:說一說“伊人”的形象。
“她是矜持的,別人追求她,她也不會輕易同意。”身邊座位上,鼻梁上架著一副小眼鏡的清秀女孩侃侃而談。
就在剛才老師安排的小組討論中,我也聽到這個女孩子對同伴說:“這首詩像是別人講述的故事,如果是追求者自己講述的,那么他一定是個很含蓄的人,因為他寫得很冷靜,這樣我們讀了,才不會覺得他小家子氣。”
我心生歡喜,難得這般有見識的孩子!她也許還不知道華茲華斯所說的“詩是強烈情感的自然流露,它起源于在平靜中回憶起來的情感”,但她卻無意中觸碰到優秀文字的奧秘所在:感情節制,精神內斂,審美有距離。
我不由地湊過身去,小聲啟發道:“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想一想,臨水而立的女孩子會給你怎樣的感覺?”女孩略一沉吟,脫口答道:“安靜。”
我不禁要擊節贊嘆了,為了這一個安靜的回答。
當電影里的愛情已經濃縮為從咖啡館到臥室的速戰速決,當塵世間的愛情已經變成相親節目里的一場場“秀”,當我們每每談論起這兩個字眼都心虛氣短、顧左右而言他時……這才發現,一份矜持高貴、含蓄神秘的愛情,已經離我們有多么、多么的遠!
我多么希望,時間能為這節課而停駐,讓我們的孩子多在這搖曳生姿的蒹葭中徜徉,讓他們多年以后依然能夠記起,那個春天的上午,和他們曾經體味到的古典愛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