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家出走

“老八，快點。”我走得上氣不接下氣，老八肥胖的身軀漸漸跟不上我，在我身后十米的地方停了下來。他雙手撐著膝蓋，不停地搖頭：“我不行了，真的不行了。”我一下著急了：“不行也得行啊，你這樣算什么啊。他們肯定正滿世界找我們呢，我們得走到火車站。”我拽起了老八的衣服，那件土黃色的T恤被老八的汗濕透了。

為了這場離家出走，我和老八謀劃了一個月。我們為此研究了交通路線，食宿住行，以及逃亡到別的城市后我們要靠什么謀生。關于以后的賺錢手段這方面，我和老八產生了巨大的分歧，老八堅持認為我們能做的事只有端盤子收垃圾這類苦力童工的活，這讓我對老八的抱負產生了巨大的懷疑。我總是覺得像我這樣男子漢，在別的城市一定能闖出一片天地。我們學習了九年數學，九年語文，兩年物理，一年化學，雖然初中畢業證還沒有拿到手，但怎么說都和那些沒有知識的打工者是不同的。其實這也不能怪老八，老八一直是個膽小的人，雖然他有強壯的身體，但沒有強大的魄力，每次在學校老八被人欺負的時候總是我幫他出頭，每次幫老八解決爭端后老八總要請我吃冰棍，這導致我在夏天幾乎沒有買過冰棍。

“寬子，我真的不行了。為什么我們不能打車到火車站?”

我氣喘吁吁地和老八解釋著：“他們發現我們的信后就知道我們要離開這個城市了，我們怎么離開這個城市?”

“怎么離開?”

我真想給老八一腳：“廢話，當然是坐長途汽車或者火車了。長途車站和火車站在一起，他們肯定早就把那里控制了。如果我們打車去，等于自投羅網。所以我們現在走過去，這就叫打時間差。足球看過沒?他們看我們這么長時間都沒有出現在火車站，肯定去別的地方找我們了。”說完我感到一陣自豪，每次和老八在一起的時候我總有一種自豪的感覺。

老八的父母開著一間飯館，老八的身材和他爸媽沒有什么兩樣。我一直認為父母的教育對孩子以后的成長會產生巨大的影響，像老八父母這樣，整天只想著進貨燒菜，更新菜單，拉攏顧客，以及在菜內放那種微量鴉片的黑心店主，是無法教育出一個成功人士的。我第一次從老八那里聽說他家飯館在菜里放鴉片的時候大為震驚，沒想到老八卻告訴我，小飯館大多數靠這種方法來維持生意。從那以后我便讓父母別再照顧老八家的生意，因為根據我童年對電視作品的記憶，大多數人吸食鴉片后便傾家蕩產。如果爸媽把家里的錢都拿去吃鴉片了，那我怎么辦?

老八的父母總是給老八很多零花錢，然后把他往學校一撂，不再過問，從白天到黑夜。于是經常幫老八出頭的我，深受老八父母的喜愛。他們總是覺得老八跟著我是沒錯的，有時我和老八一起回家，偶遇他父母的時候，老八的母親總是眉開眼笑地對我說：“阿寬啊，來我們家吃飯吧。”那個時候我總是擺擺手，向反方向走去。

我和老八已經走到了市中心，我們的家都在城市的南邊，而火車站在城市的最北邊。所以我對老八說：“我們要開始北漂生活了。”老八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摸了摸口袋，拽出了五塊錢，在一家面館門口猛然鉆了進去，對著老板大喊：“老板，來碗_一塊錢的面條!”我愣了一下，沒想到老八在逃亡的路上還有閑情逸致，我嘆了一口氣，從口袋里摸出了一個硬幣，也沖了進去，拿起了老八的五塊錢：“老板，來兩碗。”

我和老八這次離家出走也是事出有因，前不久，班上轉來了一個很漂亮的補習生。在我們這個城市中考一般是不可以復讀的，在我們看來，能念第二遍初三的學生都是屬于那種“上面有人”的。那個女孩子長著漂亮的瓜子臉，留著齊肩的長發，她一走進班級我就喜歡上了她。我轉頭望向彪子，發現他的眼神里也透出了那種渴望。彪子是我的死對頭，是這個班里唯一一個會威脅到我老大地位的人。其實這也是我個人的臆想，因為我并不能確定現在的我是不是老大。但我知道一點，每天老八都叫我“老大”，只有在他生氣或者腦子不好使的時候他才會大聲叫著“寬子”。

那天下課我把彪子約到了小樹林，我斜靠在破舊的雙杠上對彪子輕蔑地說：“你是不是喜歡夏嵐?”

彪子很不屑地說：“是又怎么樣?”

我當時用了我在一部電影上看到的臺詞，對著彪子說：“讓我們來一場男人之間的決斗吧。”

我記得我把彪子撂倒了兩次，鼻子挨了他一拳，很快流出了血。這個慫人看到我流出的血被嚇得傻站著不動，我抹了抹鼻子，上去給了他臉頰一拳，他就那么被打趴在地上了。我不斷抹著鼻子，白襯衫的衣袖都被染成了紅色。當我走進班級的時候全班同學都看著我沒有了聲音，我徑直走到了夏嵐身邊：“夏嵐，我喜歡你。”

因為這件事我和彪子被班主任拉到講臺上做檢討，之后被罰繞著操場跑二十圈。我和彪子誰也不理誰，就在那里跑著。因為在年級里我也算是一霸，以前被我欺負過的同學都來到了操場看我受罰。我記得彪子那個沒出息的家伙在第十二圈就停了下來，我就在那里不停地跑，那個時候我覺得在我的身后，要是有個女孩子對我大喊：“Run阿寬，Run!”那該有多幸福。

我也不記得我到底跑了多少圈，只是記得后來所有人都被我嚇呆了，我從下午第二節課上課一直跑到了晚上放學。其實我早就想停下來了，誰敢說跑它個三四十圈不累啊。我只是看到夏嵐后來站在操場旁邊，一直在看著我跑。我當時的想法就是，我要讓夏嵐知道，我就是那個追風少年任小寬。

當我跑到不知道多少圈的時候，我看到夏嵐眉開眼笑地跑到一個男孩子身邊，然后他倆一起走了。我當時一下就癱軟下來了，坐在操場上發呆。那個時候天空上正好有好幾只大鳥掠過，發出“哇哇”的叫聲。

之后我感覺我的人生、價值、世界三觀就那么崩塌了，我開始和老八謀劃離家出走的事。老八起初是不愿意追隨我的，但我對老八語重心長地說：“老八，你說，這個學校里有多少人想欺負你。你說，要是我走了，你要受到多少欺負。你說，你愿不愿意和我走?”

我和老八很快把碗里的面條掃蕩一空，我們已經好幾個小時沒吃任何東西了。老八打了一個飽嗝，用紙巾擦了擦嘴：“老大，我們離火車站還有多遠啊?”

“我們已經走了多久了?”

“四個小時。”

“為什么會走那么久?”我剛剛說完便想起來，我們一直沒有走主干道，從這個居民區插進，從那個巷道里穿出，我記得數學老師說過，兩點之間直線最短，現在看來果然是這樣的。

我立刻對老八說：“老八，你要走快一點，你拖累了我們的速度。現在已經晚上六點多了，如果我們今晚到不了火車站，就意味著我們離家出走都花了兩天。這太丟人了，以后怎么往自傳里寫啊。”

老八忽然兩眼發光：“你說我們真的能出自傳嗎?”

我笑著說：“只要跑得出這個城市，肯定行。”

其實說完這些，再加上吃完了一碗面，我忽然感覺到身心柔軟。突然覺得現在的生活還是非常安逸的，每天有老八跟在我的身后，每天可以和年級里漂亮的女孩子搭搭訕，每天可以踢一踢足球，每天回家就可以吃到爸媽做好的飯菜，那么，我為什么要離家出走啊?

噢，原來是因為夏嵐。哎，就是—個女孩子嘛，我們的人生中總會出現這樣那樣的女孩子，她們中有的人和我們會發生美麗的故事，有的和我們只是擦肩而過。我們在人生中的某個點相遇，相遇之后又別離，兩條不重合不平行的直線總是只有一個交點，那么我為什么要因為一個和我關系不大的女孩子傷心欲絕，離家出走呢?

我忽然想起了彪子，這個家伙現在肯定在他家柔軟的床上躺著，看最新一集的《足球小將》。想著想著我就對床產生了無比的向往，好像干凈舒適的床上正春暖花開。現在想來彪子比我更有腦子，他看透了姑娘這個東西，我也看透了，但他看透的時間似乎比我早了一些，他沒有因為追求夏嵐失敗而影響自己的心情。也是，天下漂亮的女孩子那么多，何必因為一個夏嵐而搞得自己如此狼狽不堪呢。

想著想著我就無比悔恨，但開弓沒有回頭箭。何況對面的老八對我的崇敬之情擺在這里，如果我現在慫了，以后還怎么做老大?

我試探性地問老八：“老八，以后和我出去混，在外面闖天涯，感覺怎么樣?”

老八興奮地說：“那感覺，飛一般的感覺啊。”

我感覺自己問法出錯，又問：“那以后，要是見不到爸爸媽媽呢?”

老八的神色忽然暗淡下來了，他看著面前的空碗：“以后就吃不到我爸媽給我做的紅燒肉了。”

我接著開導他：“對啊，以后還沒有人幫我們洗衣服，沒有人給我們零用錢了。其實我倒是無所謂，我就怕你受不了。”

老八眼睛開始濕潤了：“老大，我不想那樣。”

我嘆了嘆氣：“老八，你看，我是你老大。我的夢想就是自由，像風一樣自由，所以我也想讓你追隨著我。但我不能把我的夢想強加在你的苦難之上，畢竟我是你老大，怎么能不考慮你的感受。”

老八哽咽了：“老大……”

我擺了擺手：“要不，我們回去吧。”

老八聽完愣了一下，然后抓起自己的衣服就往外跑，我追了上去，他攔下了一輛出租車。

我把老八送回家的時候看到老八一下子撲進了他媽的懷抱，她媽一直在打著他的屁股，我搖了搖頭。

等我推開門的時候，爸媽坐在桌前，桌上給我留了飯菜，我脫下了鞋：“今天足球隊訓練得有些晚。”說完我走進了房間，放下了書包，把我桌上那封還沒被拆封的離家出走的信撕得稀巴爛，扔出了窗外。

(寒柏 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