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我叫劉青悠,生于官宦之家,父親劉直庸,任明孝宗弘治年間太常寺卿,主管祭祀。
自蹣跚學步起,我便修習琴棋書畫,熟讀詩詞歌賦,有專人教習宮規禮儀,如何進食,如何飲茶,如何行如何立,如何歇息如何臥榻,舉手投足間都要儀態萬千,嫵媚叢生。然而無論我學習得多用心,父親總是搖頭皺眉,他說,你要學習的不是規矩,而是風情,這才是一個女人最重要的東西。
規矩是死的,而風情是活的。梅妝便不同,她那張嬌俏的臉龐要顧盼生輝許多,眼波如水、嬌唇似蜜,行走時婀娜迷人,男人見到都會產生想要保護她的沖動,說起話來更是溫柔嫵媚,透人心骨,她知風情,識進退。
梅妝是我的妹妹,但她與我在爭奪父親的寵愛上,已然后來者居上。她是春日里鮮紅嬌艷的玫瑰,享受著父親的陽光雨露,我只是寒冬里雨淋霜打的冷梅,一次又一次在寒風中凋落枝頭。
但我并不嫉恨她,反而順著父親,對她呵護備至。我知道,父親對我們如此精心調教,是為了將來送入宮門,一朝得勢,成為可依靠的大樹,想到皇宮里鉤心斗角險象環生,我便為我的妹妹惋惜,女子不如男,紅顏衰敗即是老死之時,根本沒有穩贏不敗的時候。古往今來,以色事人者,能得幾時好?而我滿腹經綸的父親和妹妹,竟不諳此理,有時候我甚至懷疑自己不是父親的親生女兒,梅妝才是,因為他們的骨子里都流淌著權力的鮮血,一個想要官場縱橫,一個想要萬千寵愛。而我只愿日日安寧,青燈古寺旁了此殘生。
我說青燈古寺并非出家之意,而是那城西的青燈寺旁,住著我的愛人。他叫沈平沙,是一個浪跡天涯的俠客。但為了我,他在青燈寺旁暫住了下來。他一無所有,也不愿過安定的生活,他的抱負是行俠仗義仗劍天涯,我亦是被他解救的蕓蕓眾生之一。在厭煩了這無休無止的華麗的陰謀生活后,我決定等梅妝正式進宮后,就跟他雙宿雙飛。
我愛他,但我更愛自由。他曾為我愿意拋棄錦衣玉食的生活隨他遠走高飛而熱淚盈眶,但在我心里,更像是他愿意冒著亡命天涯的風險,帶我離開這金絲牢籠的生活。我們兩個,說不清誰的犧牲更大。也許我愛他,只是沒有那么愛他。
2
我十七,梅妝十六那一年, 我們被送進皇宮,等待皇上挑選。面見圣上的前一晚,我拉著梅妝的手說體己話。我說梅妝,姐姐知道你一定會中選的,你美麗奪目似暗夜里熠熠生輝的明珠,但樹大招風,以后的日子,你一定要學會保護自己,這后宮爾虞我詐,萬萬多加小心。梅妝眨著大眼睛說姐姐你說什么傻話呢,咱們姐妹要一起侍奉皇上,斷沒有誰再獨自回去的道理。我沉默不語,這些年來,梅妝雖然深得父親寵愛,但跟我到底姐妹情深,即使偶有爭吵,也是尋常玩鬧之事,姐妹情誼仍是有的。
夜深我從夢里醒來,臉頰似有絨物令我癢痛難當,于是掙扎著坐起來,點燃蠟燭對著鏤金銅鏡細看,竟發現鏡中人臉上布滿血絲,螺紋縱橫,實在恐怖之極。“啊!”我大叫一聲,昏厥過去。
第二天,各地秀女居住的倚瀾閣的宮女們都在傳言,聽說太常寺卿的女兒被劃傷了臉,如今正在緝拿真兇。瀆職之罪甚大,主管太監不敢聲張,只能一邊暗自排查,一邊若無其事地安排秀女們面圣。我蜷縮在角落,摸著臉上深深的刀痕泣不成聲。容貌之于女子,恐怕勝過生命和財富,我自問長相并不出眾,禮儀雖有風情卻欠,為人溫和與世無爭,到底是誰要下此狠手,讓我終生不得好過。
正傷心欲絕,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陽光在地上拉出一個婀娜娉婷的身影,待那人走近我一看,正是梅妝,她的手里,握著一柄鋒利如冰的尖刀,血水順著刀刃緩緩滴下,令人心驚肉跳。
我一下子醒悟過來了,那個殘害我的人不是別人,正是梅妝。她面色冷峻,渾身透著一股邪氣,正一步步地走向我。我嚇得大叫:“梅妝,你這是怎么了,我是你姐姐呀!”她置若罔聞,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也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我想跑,卻覺全身酸軟,沒有半分力氣,只得連聲大喊:“救命!救命啊!”梅妝嘴角滲出冰涼的笑,頭略略低下,雙眼直勾勾地盯著我,瞳孔登時放大數倍,似古書中的女鬼一般凄厲。
她終于走到我面前,揚起手中鋒利的尖刀,眼中滿是殺機。我自知再無法可避,緊閉雙目,等待著這即將到來的疼痛。
3
然而什么都沒有發生,周圍忽然變得很吵,我睜開眼睛,面前站滿了禁衛軍。梅妝無力地跪在光潔的大理石地板上,手中的尖刀被扔至一旁,她一聲也不吭,只是眼含憤恨,似乎要用那目光將我撕成碎片。她直直地盯著我道:“成王敗寇,我沒有話好說。”
圣旨很快頒布下來,梅妝弒姐殺親,傷天害理,罪無可恕,被判秋后問斬。圣上憐我,特賜我出宮還家。三日之后,我便由一頂靛藍鑲花頂小轎抬出宮門。
我緩緩下轎,蓮步輕移,墨綠的裙裾隨風微微飛揚,行至一眼泉水邊,我蹲下來,雙手捧起一鞠,輕輕拍打于臉頰,臉上那些殷紅可憎的劃痕立刻紛紛掉落。事實上,它們只不過是由桂花蜜糖加猩紅染料調制而成,不過須臾,泉水中的女子又恢復了清麗溫婉的容貌。
我對著水中人嫵媚一笑,腦中浮現出入宮前,在父親書房門口,聽到他和梅妝密謀在宮中將我殺害,一則梅妝可得圣上專寵;二則失親之痛會得天顏眷憐,如此更穩操勝券;三則我并不是劉直庸的親生女兒,只是他從路邊拾得的女嬰,我的生死存亡,自然無關緊要。震驚之余,我的頭腦變得異常冷靜,估量形勢之后決定先下手為強,置之死地而后生,令梅妝自現原形。果然,她耐不住性子,在聽聞我被毀容后認為正是她的好時機,卻正中我下懷。
我并不愿意演這一出戲,但生活中總有許多的無奈,要么被它欺壓,要么起身反抗。
4
我已無路可去,于是直奔青燈寺尋找沈平沙。他見到我很吃驚,我輕描淡寫地告訴他,我沒有被皇帝選中,被恩準出宮,而梅妝已經入選成為妃子,人有時候就是有一種惰性,不愿解釋太多,寧愿用一些精美的謊言替代。他“哦”了一聲,再沒有別的話。
我的心情很激動,這一刻,我終于真正自由了。我希望他能帶我浪跡天涯,帶我去看看這個我不曾仔細端詳的世界,我已經受困太久,恨不得長出翅膀像柳枝頭的黃鸝一樣飛上云霄。
但他此后對我卻少言寡語,開始我不以為意,但漸漸地,我連他的面也很少見,我向他提出想和他一起離開這是非之地,他只是說:再等等,再等等。“等什么呢?”我問他,他不語。日子一久,我再好的脾氣也忍耐不住,我開始哭鬧、摔東西,用各種方式發泄報復,他眼不見為凈,要奪門而出,我死死抓住他的衣角,不讓他走,他猛地一把將我摔倒在地,大吼道:“你以為你是什么,別人不要的殘花敗柳而已。”
我怔住了,任他風一般地離去,留下滿屋的破碎與狼藉。我早該想到,一個俠客是多么心高氣傲,別的男人看不上眼的女人,在他心目中自然也沒有分量,否則豈不顯得他的品位很差,傳揚出江湖,他更成為吃別人剩飯,拾別人破鞋之人,他有何面目以風流倜儻自詡?男人的顏面,終究比女人重要。
而我自己何嘗不是傻女,百轉心思千般手段都在一個男人面前失了心智,我機關算盡,選擇逃離深宮,一心認為那是個不祥之地,以為常伴君側必不得善終,但我投身于沈平沙,又有幾分勝算?不過是將我對這世界的希望交給了另一個男人,幻想他和世間男子不一樣,能幫我實現愿望。
世上最難猜的莫過于人心,而人心之中最難看清的,又是別人的心。即使是親如我的父親、梅妝、沈平沙之流,哪一個不是我心愛之人,朝夕相處日暮相對,我卻連一顆心也沒能猜中。人生苦短,日日顧著猜測別人的心思,只會令生活更加辛酸不堪。那便不如不要猜,茫茫人海,看清自己的心,便可以上路了。隨心所想,隨心所欲,總會遇上好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