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計劃

1.偶然相遇

周嘯勇是郭梅梅職高時的同學，曾經偷偷給她寫過紙條，不過她沒有理會。郭梅梅到省城念職業大學的時候，偶然在街上遇到過周嘯勇，當時他正在一家保安公司做內保。后來郭梅梅聽說，這個工作其實是“打手”，隨時準備為老板沖鋒陷陣。關于周嘯勇的最后一點信息，郭梅梅是從法院的布告上看到的，他因為持械斗毆致人重傷，被判刑九年。

這天，郭梅梅從菜市場買菜回來，遇到了一群社會不良分子，他們耀武揚威地往酒店里闖。郭梅梅知道那都是些惹不起的街頭混混兒，趕緊低下頭躲到路邊。哪知其中一個剃著光頭的家伙偏偏走出人群，徑直朝她走來。郭梅梅已經無處再躲了，四周的行人也都唯恐引火燒身，紛紛把頭扭到一旁。郭梅梅產生了一種大禍臨頭的恐懼和絕望。

“梅梅？這么巧！”光頭說話了，語氣里并無惡意。郭梅梅這才定了定神，認出對方是周嘯勇。“怎么是你？你不是……”郭梅梅沒敢把話說完。好在周嘯勇并不介意，甚至有點引以為榮：“只關了六年，就提前把我釋放了。這不，我們老大親自給我接風！”周嘯勇得意地炫耀，接著又問：“你呢，還在給人當保姆？”

郭梅梅點點頭，正琢磨著該如何擺脫這個討厭的家伙，他的同伴喊話了：“不錯嘛周嘯勇，剛出來就泡上了！老大叫你呢，回頭再起膩吧。”周嘯勇一邊跑向酒店，一邊回頭對郭梅梅說：“過后再找你！”

望著周嘯勇的背影，郭梅梅心里猛然一動，意識深處某些星星點點的東西一下子清晰起來，幾乎在一瞬間，一個完美的計劃突然形成了。這一次，她沒有感到罪惡，只感到亢奮。她太了解周嘯勇了，知道她的計劃完全可行。

周嘯勇對郭梅梅一直念念不忘，出獄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打聽郭梅梅的消息。今天的邂逅讓他喜出望外，這就是人們常說的緣分吧。

第二天的同一時間，周嘯勇在老地方順利等到了郭梅梅。他已經知道郭梅梅從職業大學畢業后一直在城里做家政，現在是明星家政服務員。她同時為三個家庭做鐘點工，每天要工作十多個小時，沒有多少時間可以自由支配，所以周嘯勇只約她晚上下班后找個地方敘敘。郭梅梅的臉“刷”地紅了，點頭答應。周嘯勇以為那是少女的羞澀，其實，那是見到魚兒咬鉤的興奮。以后的進展非常順利，第四次約會的時候，兩個人已經擁吻在一起了。周嘯勇得寸進尺，企圖把手伸進她的衣襟，哪知郭梅梅突然尖叫起來，把周嘯勇嚇了一跳。

“對不起，都怪我情不自禁……”周嘯勇慌忙賠罪。郭梅梅咬著嘴唇，眼淚撲簌簌地掉了下來。周嘯勇慌了神，從腰后抽出一把短刀，把一根手指按在桌子上，盯著郭梅梅說：“梅梅，你一定要原諒我，我再也不敢了！你要是不接受，我就一刀把它剁下來！”郭梅梅猛地撲過去，抱住周嘯勇：“嘯勇，我……我不是因為你……”周嘯勇愣住了：“那……那是為什么？”“因為……你自己看看吧。”郭梅梅說著，站起身子，慢慢把衣襟掀了起來。周嘯勇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郭梅梅雪白光潤的肌膚上，竟然布滿了縱橫交錯、層層疊疊的傷痕。

周嘯勇驚呆了，心疼地伸出手指去撫摸，被郭梅梅尖叫著躲開了。“梅梅，你告訴我，這是怎么回事？這是哪個雜種干的？我饒不了他！”郭梅梅一頭扎進周嘯勇懷里，嗚嗚咽咽地講出一個駭人聽聞的悲慘故事來。

2.點燃怒火

羅錦才曾經是中央美術學院的高才生，畢業后被分回省城，在一所高校任教。那以后，他一直沉寂了十幾年，當人們差不多要把他忘掉的時候，羅錦才突然一鳴驚人。他創作的一幅大寫意水墨畫在國際畫展上拿了金獎，據說法國盧浮宮準備出高價收藏，但被他謝絕了。羅錦才的名字一下子成了這座城市的驕傲，各路媒體紛至沓來，大大小小的研討會、交流會都寄來了邀請函，登門求畫的人把門都擠破了。羅錦才平靜的生活被徹底打亂了，他再也無法靜下心來面對宣紙，長達一年的時間里居然沒能完成一幅滿意的作品。羅錦才一怒之下辭了職，悄悄在遠郊買下了一處木屋，住了進去，把那里當成了遠離塵囂的世外桃源，潛下心來埋頭探索一種全新的藝術風格。但他畢竟還不能完全遺世獨立，只好向家政公司求援。家政公司派來的服務員，就是郭梅梅。

郭梅梅對這位名畫家心懷敬畏。當一名畫家，曾經是她兒時的夢想，而且她也確實有些繪畫天分。郭梅梅出生在一個小山村，從來沒有受過美術方面的教育，可她無師自通，初中的時候，她的工筆荷花就獲得過省少兒藝術大賽二等獎。當她接到為畫家羅錦才服務的任務后，受寵若驚，迫不及待地騎上自行車，走了近一個小時，才在樹林深處找到那座孤零零的木屋。

郭梅梅的任務是為羅錦才采購生活必需品，安排好每天的飲食起居。羅錦才一個人，生活也很簡單，所以郭梅梅的工作量并不大。可她對這里有一種莫名的依戀，每天做完家務后總要找出一些額外的活計消磨時間。她把房前屋后的荒地開墾出來，種上了時令蔬菜；她從林子里采來大把大把的鮮花；她甚至還在屋檐下釘了幾個木盒子，在里面放上米粒和蟲子，引來無數小鳥。羅錦才并不勸阻，這天，他從二樓畫室的窗戶里靜靜地看她忙碌的身影，看到細小的汗珠從她額頭上沁出，濡濕的發絲緊貼在面頰上，那神情專注、興奮而又滿足，羅錦才心底忽然升起一股莫名的感動。他立即抓起畫筆，飛快地在畫布上涂抹起來，不一會兒，一個洋溢著青春活力的健康少女便躍然紙上。更讓他驚喜的是，這個小保姆居然對繪畫有著某種天生的悟性，能夠感受到他畫里最微妙的東西。他怎么也沒有想到，他在藝術荒漠里孤獨跋涉的心靈，竟不可思議地在這個小保姆身上找到了共鳴和默契。

郭梅梅對周嘯勇說，他們兩個人很快就超越了雇主和保姆的單純關系。郭梅梅做了羅錦才的人體模特，羅錦才癡迷于她年輕健美的軀體，給她畫了一張又一張肖像。終于有一天，羅錦才突然放下畫筆，不由分說地把她抱到床上……當時的郭梅梅完全被畫家的光環迷了心竅，她絲毫沒有感到被冒犯，反而有一種為藝術獻身的虔誠。

“可是，我太單純了，萬萬沒有想到這家伙是個變態，他根本不是一時沖動，完全是有預謀的！他事先在角落里偷偷安裝了攝像機，這盤錄像帶就成了勒在我頭上的金箍。以此為籌碼，他變本加厲，喪心病狂地把我玩弄于股掌之間，稍有不從就威脅要把錄像寄給我的親人和朋友。他不只是變態，更是個魔鬼，我身上這累累傷痕都是他的杰作！我這一輩子算是毀在他手里了，只要他一天不死，我就一天不得解脫……”郭梅梅恰到好處地痛哭失聲，哽咽著說不下去了。

周嘯勇雙拳緊握，胸脯劇烈地起伏著，郭梅梅知道他已經怒火中燒了。“周嘯勇，我知道你對我好，你的情義我會永遠記住，可我配不上你。他也不會放過我，我們不會有將來的！”郭梅梅趁熱打鐵，不失時機地又添了一把火。周嘯勇眼珠血紅，青筋暴突，他怒不可遏，一把推開郭梅梅，咬牙切齒地說：“你等著！”說完一跺腳，轉身沖了出去。“周嘯勇，為了我，你不值得！”郭梅梅對著他的背影喊，嘴角卻流露出一絲笑容。

郭梅梅看著像一頭被激怒的野獸般的周嘯勇，惡狠狠地踏上摩托車，風馳電掣般地向郊外駛去，知道好戲開場了。她攔了一輛出租車，爭分奪秒地回到公司宿舍。同屋的女孩已經睡著了，她故意把女孩吵醒，然后向她道歉。她走進衛生間，站到噴頭下面，隨著溫熱宜人的水流輕柔地撫摸她的身體，皮膚上那條條傷口、塊塊疤痕順著水流消失了。

經過這段時間的耳濡目染，用顏料在皮膚上繪制這些疤痕，對她來說已經是雕蟲小技，何況她本來就小有天賦。

3.處心積慮

第二天，郭梅梅像往常一樣，在超市替羅錦才買好當天的生活必需品，騎上自行車奔向郊外。半路上，兩輛閃著警燈的警車急匆匆地超過她，向樹林深處開去。郭梅梅見此情景，心想如果不出所料的話，今天買的這些東西羅錦才怕是用不到了。一想到羅錦才畫室里那個不起眼的紙箱就要屬于自己了，她忍不住飄飄欲仙。

羅錦才隱居之后，僅僅享受了兩個月的安寧，就又一次暴露在公眾的視野里。身份各異的人們懷著相同的目的登門拜訪，門前的菜畦都被踩成了小道，晚上甚至多次有梁上君子光顧。羅錦才長嘆：天下之大，竟放不下一張平靜的畫桌！思前想后，他做了個匪夷所思的決定。羅錦才一反常態，投書給各路媒體，說要在木屋前召開記者招待會，有重要的事情宣布。

招待會那天，木屋前足足聚集了數百人，除記者之外，更多的是崇拜的、好奇的、看熱鬧的觀眾。門前的地面上胡亂堆放著一卷卷宣紙，羅錦才抓起宣紙，一一展開給大家看，感慨萬千地說：“我羅錦才這么多年來一直想要探索一種全新的繪畫風格，現在剛剛找到方向，還遠遠沒有達到目標。當初我經不住別人勸說，送了幅習作參加畫展，那次意外的獲獎給我添了太多麻煩。各位現在看到的，是我平生畫作僅存的一小部分，也包括得獎的那一幅，其他的我早就塞進碎紙機了。今天請大家來，就是想當著各位的面，把這些東西作一個交代。”說著，羅錦才“啪”地打著了打火機，把淡藍色的火苗伸進宣紙堆。

人群發出一聲驚呼：“這家伙瘋了，這些畫價值連城，燒掉太可惜了！”可是羅錦才沒有理會，從容自若地把事先準備好的汽油潑到火堆上，火苗一下子躥得老高。不一會兒，白色的宣紙變成了黑色的粉末。“請大家互相轉告，我羅錦才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什么墨跡可以送人了，近十年內也不會有新的作品問世，就不用麻煩前來索討了。謝謝大家。”說完，他瀟灑地轉身走進木屋，關上了房門。

所有的人還在目瞪口呆，人群里突然沖出一個年輕人，沖著羅錦才的背影大聲叫喊：“羅錦才！我沒有你這個叔叔，以后別指望我給你養老送終！”這個年輕人是羅錦才的侄子。羅錦才沒有婚娶，這個侄子是他財產的繼承人。目睹那些珍貴的畫作被付之一炬，他像被人剜掉了心頭肉，失態地跳了出來。可是，木已成舟，一切都已不可挽回了。

從那以后，羅錦才總算如愿以償，能夠全身心地投入到他的事業中去。每天定時到來的郭梅梅就像臍帶，是他跟世俗社會的唯一聯系。

這種理想化狀態持續了半年多，羅錦才在藝術世界里縱情徜徉，流連忘返，畫藝有了長足的進步。他樂觀地估計，只要保持這種勢頭，不要十年，也許只需三年五年，他就可以功德圓滿，新一代國畫大師就會橫空出世。哪知就在此時，羅錦才遭遇了平生第一次生命危險，他突發盲腸炎，疼得死去活來，如果不是郭梅梅破例提前來到小木屋，及時把他送到了醫院，他只怕已經出師未捷身先死了。

事后，羅錦才問郭梅梅為什么那天來得早，郭梅梅說她也不知道，只是想過來看看，否則做什么都心神不寧。這樣一來，羅錦才覺得她不但是自己的知音，甚至還跟他心有靈犀。死里逃生的羅錦才立下遺囑，要把身后的一切都留給郭梅梅，還鄭重其事地做了公證。郭梅梅當時覺得好笑，他的畫早已經燒得精光，現在除了一座木屋，哪還有什么東西？

羅錦才被她不以為然的笑容激怒了，犯下了又一個致命的錯誤。他拉著郭梅梅來到二樓的畫室，打開角落里一只不起眼的紙箱子：“告訴你，那天我并沒有燒掉我的全部畫作，得意的全都藏在這里！萬一哪天我再發生意外，不能像這次僥幸生還，你可以把它們轉賣出去，隨便哪張都能賣個十萬、幾十萬！”

羅錦才得意地看到郭梅梅果然被震驚了，她激動地展開一張張作品，小心翼翼地在畫面上撫摸著，嘴巴張得老大，眼睛里閃爍著興奮和陶醉的光芒。羅錦才以為，她被自己的畫深深折服了。

羅錦才沒有想到，郭梅梅其實是在計算這些畫作的價值：這些畫有十余張，如果真像他說的那樣值錢，最起碼也值二百萬！

郭梅梅覺得周嘯勇是上天給她送來的禮物，讓遙遠的夢想眨眼間就變得觸手可及。盡管她是家政公司的星級服務員，盡管她不辭勞苦地在三個家庭間往返奔波，可每月的薪水和獎金加在一起也只有一千多元。更讓她耿耿于懷的，是雇主們那種或隱晦、或袒露的優越感。在以前，她只能忍氣吞聲，可是當機會突然閃現，一切都可能徹底改變的時候，這些天天面對的不平就讓她感到窒息，再也難以忍受下去了。周嘯勇的出現恰逢其時。

郭梅梅來到樹林邊，那里已經聚集了很多人，他們都在緊張地竊竊私語。郭梅梅裝出關切和憂心的樣子，沖進樹林。她醞釀著情緒，拿捏著表情，準備在見到羅錦才尸體的時候表現出恰如其分的震驚、恐懼和悲傷。

可是，郭梅梅醞釀出來的情緒完全沒有用武之地。遠比她的想象殘酷百倍萬倍的情景突如其來地撲進她的眼簾，郭梅梅猝不及防，兩眼一黑，不省人事了。讓她昏迷的，不只是擔架上那具炭一樣焦黑、被燒得面目全非的死尸，更是他身后已經化為灰燼、偶爾還會騰起火苗的小木屋……

4.畏罪潛逃

羅錦才的身后事頗為凄涼，他的侄子拒絕認領叔叔的尸體，還是他生前曾經就職過的那所高校出面，草草為他料理了后事。市場上偶爾可見的羅錦才畫作身價倍增。

警方在羅錦才的尸體上發現了數處致命的刀傷，斷定他是先被刺死，然后遭到焚尸滅跡。他們在樹林深處發現了兩行可疑的腳印，警犬隨著腳印一直追蹤到樹林后面的一條小河里。腳印消失了，警犬幸運地在草叢里發現了一把沾滿血跡的尖刀。經過化驗，刀上的血型與羅錦才的完全一致，可以斷定那就是兇器。技術人員從刀把上找到幾個完整清晰的指紋，經過比對，他們發現指紋已經記錄在警方的數據庫里，屬于一個叫周嘯勇的刑滿釋放人員。進一步的調查走訪發現，周嘯勇事先曾經通過鐘點工打探過羅錦才的情況，應該是有預謀的入室搶劫殺人。

他們沒有把郭梅梅跟這個案子聯系起來，是因為他們想不出她會有什么動機。雖然羅錦才曾經立下遺囑把身后的一切都留給她，但其實大家都知道，羅錦才自從那次招待會以后，什么都沒有了。而且，他們目睹了鐘點工見到羅錦才尸體時的那種震驚和恐懼，她的當場昏迷絕對不是裝出來的。

羅錦才之死慢慢被人們淡忘了，郭梅梅收拾起簡單的行囊，悄悄離開了省城。省城有太多東西讓她觸景生情、心驚肉跳。周嘯勇負案潛逃，隨時可能落入法網，警方會不會順藤摸瓜，查出她才是幕后真兇？萬一周嘯勇知道自己被人愚弄，一定會把她置于死地。本來她的計劃天衣無縫，事成之后拿到那些珍貴的畫作，不難用錢擺平一切。可現在事情失控，她所有的心機都竹籃打水，能做的，只有夾起尾巴溜掉。

郭梅梅化名王美美，用假身份證在數千里外的一座小城落了腳。她重操舊業，做起了個體家政服務員。受過專業訓練的郭梅梅讓小城里的雇主耳目一新。可是好景不長，僅僅做了幾個月，她就被莫名其妙地解雇了，連句解釋都沒有。好在中介公司很快又替她介紹了一位雇主。

這是位七十多歲的老人，名叫黃同生，矮小佝僂，但卻鶴發童顏、目光炯炯，讓人肅然起敬。他孤身一人住在新城最高檔的小區。王美美的工作很清閑，除了一日三餐、洗洗涮涮，主要任務是陪伴老人。王美美叫黃同生爺爺，黃同生叫王美美閨女，不知道的，還真以為他們是爺孫倆。

黃同生幾乎不與別人交往，安靜得像只老貓。所以王美美對他的身世知之甚少，只從他偶爾透露出的只言片語里知道，退休前他在一家大企業工作。老伴死得早，也沒留下一男半女。他年輕時曾經到小城旅游過，喜歡這里的清新幽靜，所以不久前才移居到這里頤養天年。

黃同生的家是三室一廳，他和王美美各居一室，余下的一室似乎是他的工作間，每天上午他都把自己關在那里。工作間隨時上著鎖，不對王美美開放，黃同生把鑰匙系在腰間，從不離身，這讓王美美大為好奇。

時間平靜地流淌著，遠離塵囂的小城讓王美美慢慢忘了羅錦才、周嘯勇，忘了自己是郭梅梅，忘了自己深重的罪孽。

5.半路爺孫

畢竟上了年紀，腿腳不利索，這天，黃同生到樓下取報紙，不小心一腳踏空，扭傷了腳踝。老人很固執，堅持在家里用民間土方為自己治療。一個月過去，雖然紅腫慢慢消退，但還是下不了地，稍微著力就疼痛難忍。偏偏這時家里那臺老舊的電視機壞了，更讓老人寂寞難耐、度日如年。

這天，黃同生從床邊的柜子里摸出皮夾，點了點，沉吟了一下，才說：“閨女，你替我出趟門買臺液晶電視吧。”說著，又從皮夾里數出十張鈔票來交給王美美，王美美發現是沒見過的外國鈔票。黃同生對她說：“這是歐元，你得先去銀行兌換成人民幣。路上要小心，這薄薄一沓，能換一萬多塊錢呢！”

液晶電視順利買了回來，黃同生高興得像小孩子。王美美心里卻充滿了疑惑：黃同生怎么會有那么多歐元呢？他出手如此大方，究竟有多少歐元？這個念頭一冒出來，王美美就嚇壞了，馬上嚴厲地告誡自己：“郭梅梅，你想做什么？這些日子你擔驚受怕，像只喪家犬，難道還不夠嗎？你已經罪孽深重了，還想雪上加霜嗎？”

黃同生的腳慢慢好起來，每天上午又照例回到工作間里去了。那里面，究竟有什么樣的秘密？與那些花花綠綠的鈔票有關嗎？王美美極力克制住自己，不敢放縱自己的好奇。

萬萬沒有想到，突然有一天，工作間向她敞開，所有的秘密都暴露無遺，讓她極度震驚的同時，又一次改寫了她的命運。不過這次，她完全是被動的。

那天，黃同生照例把自己關進工作間，王美美出去買菜。當她滿載而歸、打開房門的時候，駭然看見工作間的門半開著，黃同生倒在門口，人事不省，攤開著的手里，是一個小小的玻璃瓶，瓶子里裝著幾粒紅色藥丸。王美美學過護理，發現他還有心跳，就急忙拿過瓶子，斷定里面是救命的藥。她取出兩粒藥丸塞進黃同生的嘴里，倒來溫水灌了進去。在王美美熱切的期盼中，黃同生輕輕哼了一聲，蘇醒過來。王美美拿起電話準備找急救中心，黃同生用力擺擺手拒絕了。他吃力地說：“老毛病了，吃了藥，睡一會兒就好了。”

黃同生剛躺到沙發上，就沉沉睡去。王美美慶幸地擦了把額頭上的冷汗，直到這時，她才留意到，黃同生工作間的門還敞開著。

王美美的心怦怦亂跳，額頭又沁出了冷汗。她定定地在沙發前站了半晌。黃同生呼吸均勻，絲毫沒有醒來的跡象。她狠了狠心，躡手躡腳地朝工作室走了過去。

不過，她只是來到工作室門前，輕輕把門關上，同時把自己蠢蠢欲動的罪惡欲望也關在了門外。

黃同生一覺睡了兩個小時，醒來時已經完全恢復過來，絲毫看不出他剛剛去鬼門關走過一遭。他謝過王美美的救命之恩，解釋說，這是他的老毛病，不過已經好久沒犯了。

以后的幾天里，黃同生更加沉默了。他看王美美的眼神躲躲閃閃的，似乎在盤算著什么。終于有一天，黃同生好像做了什么決斷，鄭重其事地讓王美美坐了下來。

“閨女，我知道你對我的工作間一直很好奇，那天我病倒時，房間和保險柜的門都大開著，相信你什么都看到了。”黃同生平靜地說。

“不，爺爺，我根本沒有進門，我保證……”王美美急忙解釋。

黃同生擺了擺手，打斷她的話說：“沒關系，沒關系。看到了我也不怪你，你沒有以此要挾我，說明你是個心地善良的好姑娘；沒看到說明你更值得信賴。工作間寫字臺上那摞厚厚的剪報應該把我的真實身份告訴了你。沒錯，黃同生是我的化名，十幾年前我貪污了巨額公款潛逃，來到這座偏遠小城落腳。我有的是錢，卻失去了所有的親人和朋友，能遇到你這樣的好孫女，我應該知足了。保險柜里的那些歐元，是我用贓款從外匯黑市上兌換來的，就是這個小花招讓我擺脫了警方的追蹤。雖然這些年被我揮霍了一多半，剩下的也值一百多萬人民幣。我已沒幾年好活了，所以我擬了份協議，只要你陪我度過晚年，為我養老送終，那些錢都歸你所有。不過，這期間你只能一心一意地陪伴我，不能撇下我去嫁人。你看怎么樣？”

極度的震驚并沒有讓王美美失去思考能力。她清楚自己的處境，既然對方已經把致命的秘密和盤托出，就容不得她不答應。更何況，他對她許諾的前景是如此誘人，夢寐以求的一切都近在眼前，她只需耐心等待！更重要的是，這次她完全沒有道義和良心上的責任需要承擔，這樣千載難逢的良機，她又怎么能放棄呢？

6.一切驚變

協議簽訂后，兩個人的日子又平靜下來，鄰居們誰也沒有意識到他們的關系已經發生了重大改變。黃同生仍然到工作間里消磨時光，不過那里已經不再對王美美設防了。原來黃同生是個守財奴，他要每天清點保險柜里那十幾摞捆得結結實實的歐元。想到不遠的將來，這些都將歸她所有，王美美心花怒放。但她佯裝若無其事地保持著距離，只偶爾瞥上一眼，以免顯得迫不及待。為防止意外變故，王美美說服黃同生把寫字臺上的剪報付之一炬，切斷了他跟過去的瓜葛。她還把那瓶救命的藥丸收拾好珍藏起來，不過黃同生的舊病再也沒有復發。

但是，這種平靜的生活僅僅維持了幾個月，另一種更嚴重的致命疾病卻在悄悄醞釀，終于有一天突然發作，來勢兇猛。黃同生沒有任何預兆地高燒不退，幾次陷入昏迷。這次王美美沒有聽從黃同生的要求，堅持把他送進了醫院。她要嚴格履行協議，努力盡到做晚輩的義務，以求得良心上的安寧。

看著那些各式各樣的化驗單，醫生們表情困惑，神色嚴峻。黃同生的生命體征混亂不堪，讓醫生們莫名其妙，但都知道兇多吉少，暗示王美美準備后事。黃同生顯然讀懂了醫生們復雜的眼神。大劑量的退燒劑讓他清醒過來，他鎮定地對王美美說：“閨女，快打電話給律師，我有話說。”

律師來了，又有幾位醫護人員被請進病房作為證人。黃同生語出驚人：“我是被人害死的，兇手就是她！”說著，他顫顫巍巍地舉起手，指向王美美。王美美眼里猛然蓄滿了淚水，面色蒼白：“不！您怎么能這么說……”

“還記得羅錦才吧？”老人緩緩吐出幾個字，聲音很輕，在王美美聽來卻是雷霆萬鈞！她張著嘴怔在那里，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你的本名不叫王美美，而是叫郭梅梅，當時是羅錦才的家政服務員。羅錦才以為你涉世未深，是個單純善良的好姑娘，他萬沒想到人心險惡，你居然見財起意，編造謊言說他對你性虐待，故意激怒一個街頭流氓去殺害他。這些，都是事實吧？”黃同生的聲音冷峻得像陰曹地府里的判官。

王美美——現在應該叫郭梅梅——站立不穩，無力地癱軟在椅子上。“您……您怎么知道的？您怎么知道得這么清楚？”

“都是周嘯勇親口告訴我的。”

“周嘯勇？他在哪里？”郭梅梅下意識地追問。

“地獄！”黃同生語氣陰森地說，“那是他唯一應該去的地方！”

“他死了？！”郭梅梅震驚地問。關于周嘯勇的下落，她設想過無數的可能，就是沒有想過這一種。

“他去殺害羅錦才，反被羅錦才制伏，被迫說出幕后主謀。羅錦才怒不可遏，用奪下的刀子殺死了周嘯勇，然后把周嘯勇偽裝成自己，縱火燒掉了他心愛的小木屋，也燒掉了他的藝術和他的夢想……”

“你是說，羅錦才他還活著？”郭梅梅猛地站了起來。

“活著，不過他活著的唯一目的，就是向你尋仇！”黃同生咬牙切齒。“那，他……”郭梅梅猛然打了個寒戰，繼續問道。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他出師未捷，人就不行了，躺在病床上，生命垂危，所以你才聽到了他的故事。”黃同生無奈地嘆息。

“什么？”郭梅梅跳了起來，“你是說，你就是……羅錦才？不，不可能，羅錦才高大英俊，現在也不到五十歲……”

“這有什么好奇怪的？現在醫學整容都能讓人返老還童，把一個中年人變成老頭更不在話下。焚尸滅跡以前，我把我的畫作轉移了出來，后來以二十年內不得面世為條件，低價賣給了收藏家。然后我找了家整容醫院，弄皺了皮膚，弄白了須發，弄彎了腰身，弄啞了嗓音，還鋸短了腿骨……”

一個醫生突然插嘴說：“明白了，你現在的奇怪癥狀其實是整容填充物導致的排斥反應！”

黃同生——現在應該叫他羅錦才——點了點頭：“手術前他們明確告訴過我存在這種風險，可我報仇心切，在所不惜。只是，造化弄人，我謀劃那么久的復仇計劃就這樣夭折了……”

郭梅梅冷汗淋漓，說：“這么久了，我對你毫無防范，你有的是機會殺我。我是個亡命徒，連名字都是假的，不會有人關心我的死活，你沒任何風險……”

“殺了你？你不覺得讓你一死了之太便宜了嗎？我要再次激發你貪婪的欲望，讓你以為唾手可得，我要讓你心甘情愿地陪著我消磨生命，我要慢慢埋葬你的青春，最后把你所有的夢想擊個粉碎，我要讓你生不如死！我要慢慢品嘗復仇的快樂……”羅錦才變得歇斯底里起來，讓所有的人都毛骨悚然。

“所以我追蹤你來到這座小城，付了高價中介費，通過中介公司雇用了你，一切都按預定計劃有條不紊……可惜，現在，這一切都付諸東流了。”羅錦才神色黯然。

“不過，”他臉上又現出了大徹大悟之后才有的寧靜，“其實最終謀害我的不是別人，而是我自己。我的藝術，我的人生，都被仇恨的烈焰燒成了灰燼，現在我悔之莫及啊！回首這一生，你兩度陪伴過我，給過我不少快樂時光，是我生命里唯一的，也是最重要的女人。人非圣賢，孰能無過？其實大家都一樣，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我寧愿相信你只是一念之差。當著大家的面，我鄭重宣布，我寬恕你，放棄向你追究責任。”

郭梅梅猛地撲到羅錦才身上，放聲大哭。羅錦才憐愛地撫摸著她的脊背，溫柔地給她擦去淚水。等郭梅梅稍稍平復下來，羅錦才面向大家，接著說：“我和郭梅梅有過協議，我死后的一切都留給她。現在，這個協議仍然有效。我的房子是租來的，當然要還回去；保險箱里的十幾萬歐元，都是我賣畫所得，完全合法，盡可以放心享用。”

羅錦才死了，臉上甚至掛著一抹微笑。郭梅梅放棄了對羅錦才財產的繼承權。料理完羅錦才的后事，她平靜地走進了公安局，向警方自首。

羅錦才的侄子作為法定繼承人，拿到了保險柜的鑰匙，欣喜若狂。幾年后，郭梅梅刑滿釋放，換了個城市繼續她的家政服務員生涯。

郭梅梅多次在街頭遇到一個披頭散發的流浪漢，抱著一包花花綠綠的紙片，狂笑不止，說自己發了大財，是百萬富翁。她不知道那就是羅錦才的侄子，當時羅錦才的侄子打開保險柜后才發現，里面除了表面有一兩張歐元，別的都是廢紙。

郭梅梅不知道，那個在街頭狂笑的瘋子，本來應該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