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叔子
(華中科技大學,湖北 武漢 430074)
學術講堂
誠信·科學·哲理
楊叔子
(華中科技大學,湖北 武漢 430074)
誠信,這是人類社會得以存在、延續與發展的必要前提,也是社會公民最為基本的倫理道德。人類的思想史、科學技術史、文學藝術史和經濟史都表明,沒有一流的誠信,就沒有一流的人格,更不會取得一流的事業成就、特別是學術成就與社會成就。
我們現在處于商業化的時代,市場經濟、商品經濟都充滿了劇烈的競爭。商場就是戰場,“兵不厭詐”。但是,商場的社會本質畢竟不同于戰場。1994年約翰·納什之所以獲得諾貝爾經濟學獎,就是因為他對非合作博弈理論中的均衡問題進行了創造性的分析。他借助自己所推導的“納什平衡”方程證明:在商業競爭中雙方不一定非要“魚死”或“網破”,不一定完全符合紐曼所講的“一方所得是另一方所失”,更不一定出現“兩敗俱傷”的雙敗結局。他的研究表明,人們在社會競爭中完全可以“雙贏”;“雙贏”的基礎是誠信。商業需要誠信,經濟需要誠信,學術更需要誠信;做人尤其需要誠信。這是為什么?
誠信,是人文品格、科學精神、學術道德,也是科技工作者乃至所有學者做人品質的基本底線。誠信既是一個公民之所以為公民的基本道德,也是人之所以為人的本體智慧。杰佛遜說得好:誠實是智慧之書的第一章。哲學一詞源于希臘文的Philosophia,意為“愛智慧”。誠信即是人類自身對社會發展規律和自然演進的客觀規律的鏡像認知產物及人格體現方式。因此,誠信遂成為人類社會之所以為人類社會的根本基礎。
誠信,就是老老實實地對待自己、對待他人、對待自然、對待文化。老老實實的態度就是科學的態度、理性的態度。總之,誠信的本質就是以科學的態度對待萬物。在我國,Science一詞最早譯為“格致”,即《大學》上的格物、致知。后來康有為考察日本,日本人認為Science是西方分科別類進行研究的學問,于是將之譯為科學。康有為認為這個名詞譯得恰當,遂引入我國并取代了“格致”一詞。歷史事實證明,過分精細地進行分科別類的研究,將會導致人類科學文化的整體受到割裂,滑入“只見樹木,不見森林”的“還原論”的思想泥沼,使人的思想無法真實反映客觀世界的整體及其規律,甚至出現主觀意識膨脹、個人主義狂飆和狂妄自大的人類中心主義傾向。近現代的無數殘酷事實提醒我們:過分崇拜主觀欲望、科技理性和物質價值的做法,已經帶給當代文明社會以一系列嚴重的負面影響。
而格致又具有什么獨特的意義呢?對此,《大學》講得很清楚。《大學》提出“大學之道”的三個綱領:明明德,新民,止于至善。當然,“大學之道”所謂的“大學”跟我們現代的大學在知識細節與辦學形式上是大不相同的,但是在“做大學問、樹大德行”這一要點上卻是本質相通的。《大學》接著提出了實現三個綱領的八項條目:[1]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三個綱領與八項條目之間是“綱”與“目”的邏輯聯系,而且它們各自的內部也是嚴格的遞進的邏輯關系。《大學》對八項條目進而反復強調,只有做到了前一條,才有可能完成后一條。在此,筆者進行一番現代化的詮釋:格物,就是研究客觀世界;致知,就是提升主觀世界。顯然,“格致”就是Science,即我們今天所理解的科學,就是要將主客觀世界的有關對象(事物與機理)弄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達到自知與知物、知人與知天相得益彰的境地。正是由于只有格致才能正確地反映主客觀對象的應然規律,我國的一些高等學校的校訓于是采用了“格致”一詞,如香港大學的“格物明德”,澳門科技大學的“格物意誠”,等等。
那么,應當由誰去推動格致呢?當然是人。因此,《大學》又強調了下面的這句話:“壹是皆以修身為本。”即是說,一切還得靠人,人的智慧來自修身;修身又得靠正心,正心得靠誠意。對于儒家用來“傳授心法”哲理的經典《中庸》,林語堂認為它是儒家哲學的基礎,因而他將《中庸》置于諸儒家典籍之首。[2]《中庸》明確而又辯證地指出:“誠則明矣,明則誠矣。”只有真誠客觀、實事求是地去格物、去致知,才可能格出明明白白的物之理、獲致明明白白的吾之知;當然,也只有格出了明明白白的客觀真理、獲得了明明白白的主觀智慧,人才能進一步提升自己的做人之道與做事之道,而不會適得其反。《中庸》將三個綱領與八項條目之間與它們各自內部的關系推進成為辯證的而非形而上學的邏輯關系。其實,它們在本質上呈現為科學與人文的關系。科學主要與人所認知及實踐的外在世界及其規律緊密相連,人文主要與人的內心世界及其終極關懷緊密相連。所以,科學是立世之基、文明之源,人文是為人之本、文明之礎;兩者功能互異,形態有別,然而缺一不可、相得益彰。
進而言之,它們共同源于人的外在世界之實踐行為,共同生成于人的內心世界及其大腦系統,協同產生了精神世界對物質世界的超前能動性反映及其意象體驗活動。總之,它們屬于同源共生體,既能反映外在世界及其真實性、唯一性,也能反映人的內心世界及其感悟性、多樣性,從而能夠互通互動,“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互交融,彼此支撐,彼此互補。雖然它們各有側重,但人文應當成為科學的導向,因為誠則明、本體之知決定了客體之知;科學應成為人文騰飛的巨翼,因為明則誠、客觀真理有助于主體提升主觀理性、完善自我意識。這也是《中庸》上的“自誠明,謂之性;自明誠,謂之教”應有的含義。
人之所以為人,就在于人有異于禽獸的高級人性這一價值理性,又有異于禽獸的高級靈性這一工具理性。具體而言,前者主要緊密同人文相連,同孔子所講的“畏圣人之言”相連,同康德所驚贊與敬畏的“心中的道德法則”相連,同人類社會的倫理道德相連;后者主要同科學相連,同孔子所講的“畏天命”相連,同康德所驚贊與敬畏的“頭上的星空”相連,同外在世界的自然規律相連。這兩者又都密切地與人特有的自覺性、主動性、創造性相耦聯。只有形成了高階品質的人性善,人才可能成為真正的大寫的人,才能成為“可以為堯舜”的人;反之,如果我們缺乏誠信、欺詐拐騙、到處坑人,從而體現出極端的人性惡,盡管我們擁有現代科學知識以及高層次的靈性,依然會蛻變為《聊齋志異》中的“畫皮”惡魔,這將比惡禽毒獸還惡毒!因而可以說,處于高層級維度上的人性是善還是惡,即在于一個人是否具備最基本的公民素質——誠信;其底線是一個人對社會有無自覺的責任感,決定其底線的人性支柱則莫過于誠信。《管子·樞言》講得精煉:“誠信者,天下之結也。”一個社會喪失了誠信,爾虞我詐,你欺他騙,以假亂真,使真為假,是非顛倒,黑白反置,這算什么社會?這個社會還能存在多久?可以說,凡是違反自然界之客觀規律的對象性實踐活動,無不以失敗告終!凡是違反人類社會之倫理道德的主體性實踐行為,也無不以失敗告終!人類社會的倫理道德,實質上是自然界的客觀規律在人類本體世界層面的鏡像反映。宋代程頤明確地認為:“道,一也。豈人道自是一道,天道自是一道?”荊門出土的《楚簡》早就指出:“易,所以會天道、人道也。”《中庸》深刻指出:“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誠,就是天道,使人誠就是人道。《孟子》也講:“誠者,天之道也。思誠者,人之道也。”誠,就是天道;人力求誠,就是人道。顯然,人道就是天道的反映,倫理道德就是自然規律對人類社會的必然要求。
誠,動于衷;信,形于外。兩者本質相通。作為我國最重要的思想經典之一的《論語》,除了在《顏淵》篇中引用了《詩經》“誠不以富,亦祗以異”與《子路》篇的“誠哉是言也”兩處語錄外,沒有“誠”字。而且,這兩個“誠”字也非今天的“誠”義。通觀《論語》,可知其中的“忠”字含義十分近于“誠”,不但“主忠信”多次出現,而且曾子的“三省吾身”中,忠、信占了其二;尤其是《述而》篇中的“子以四教:文、行、忠、信”這一章。對此,朱熹在《四書集注》中明確指出:“程子曰:‘教人以學文、修行而存忠信也。忠、信,本也。’”[1]忠、信是本。《學而》篇有子講:“孝悌也者,其為仁之本與!”而無忠、信,何言孝、悌?忠、信是本之本,所以,孔子才堅定地斷言:“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顏淵才明確地指出:“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美國教育家諾爾指出:“知識可以幫助我們生存下去,價值觀和道德感可以使我們生活得體面而富有責任感;而認識與理解世界的美、生活的美以及藝術創造的美,則可以使我們的生活更豐富、更有情趣和意義。”[3]伯斯納指出:“對大多數青少年學生來說,其學習效能不佳的根本原因并不是他們缺乏學習能力,而是由于他們不知道如何使自己的情感與認知活動相匹配。他們天生缺乏這種科學方法的訓練;因而教師需要向學生傳導有關元認知的操作方法。”[4]
基于新型的本體知識觀,教師應當把大學生體驗自我、認知自我和創新自我作為教學的核心內容與主導方式之一:即通過誠信體驗來更深刻地認識自我、更有效地調控自我、更堅定地追求科學真理、更扎實地實現自己的人格理想,讓學生成為學生自己。換言之,人們只有擁有了堅定深刻豐富強勁的誠信品格,才能通過認知自我來理解他人和人類情感、發現自然規律、領悟科學價值,品味藝術美、自然美、道德美、科學美之情韻奧妙。總之,教育的根本目的是培養學習者的自我認知能力、自我調控能力、自我完善能力和對自我的意識體驗能力及理性思維品格。通過誠信教育,我們即能使大學生由外在的對象化觀照達到移情入性,使心靈進入內在化、本體性的自我觀照狀態,進而抵達超感性的世界。
莎士比亞講得對:失去誠信,就等于敵人毀滅了自己。宋代黃庭堅有首詩,似很淺顯,但極富哲理,這首詩叫《牧童》:“騎牛遠遠過前村,吹笛風斜隔垅聞。多少長安名利客,機關用盡不如君。”長安,廣義而言是指繁華之城,求名務利之地,你爭我奪之處,冒險者之勝地,失敗者之地獄;名利客,追名逐利之徒,謀榮圖祿之輩,貪心婪意之人;機關用盡,心思挖空,缺誠失信,爾虞我詐,損人“利”己,無所不用其極。結果呢?正如《紅樓夢》一曲《聰明累》一針見血地道破要秘,就是“機關算盡太聰明,反誤了卿卿性命”!活得太累,下場太慘!十足的愚昧、一點也不聰明!哪比得上牧童悠然自得的幸福生活?泰然騎著牛,縱情吹著笛,田垅青蔥,微風舒拂,既無外界激烈殘酷的逼迫,又無內心痛苦沉重的負擔,用不著日夜不安,寢食不寧,而能順應主客觀規律,品味同大自然、同群體和諧一致、有滋有味的人生,“樂乎天命復奚疑”!上述詩文告誡我們:單有客觀之知、客觀理性、客觀智慧是遠遠不夠的,我們還必須努力打造自己的主觀之知、主體理性和本體智慧,才能以大人格成就大事業!
與上述名利客恰恰相反的,就是取材致義的人。古今中外,并非個別。當今“感動中國”人物之一就是孫水林、孫東林這對“信義兄弟”。2010年2月,包工商孫水林由北京冒雪趕回家鄉,以期在春節前發完農民工工資。但是,他們在途中不幸遭遇車禍,導致全家身亡。其弟孫東林聞訊,由天津趕回,全部發還了農民工的工資。20年來,他們以誠對人,從不負人。又如,鐘南山院士是筆者最敬佩的學者之一。在2003年“非典”猖獗之時,他率領他的團隊抵制了錯誤的指導,頂住了錯誤的批評,堅決不采用大劑量激素治療非典。這是因為,他們的臨床實踐與相應研究業已證明,這種治療無法遏止此種流行病蔓延趨勢。他們按照自己用實踐證明的完全合乎實際的科學的醫療方式搶救治療病人,挽救了多少生命、節省了多少費用!他講得多么好:誠信是科技工作者品質的基本底線!科學需要誠信,學術需要誠信!
因此可以說,不管是做科學研究還是做人文與社會科學的學問,無論是做大事還是做小事,都要敢于走、善于走,走一步是一步,從而積小勝成大勝,從量變到質變,借此逐步達到既定目標。這是最具智慧品格的做法。敢于走、敢于競爭,敢于在戰略上高度藐視困難與敵人,敢于擔當戰略上的責任感,這是著眼之處;善于走、善于轉化,善于在戰術上高度重視困難與敵人,善于強化戰術上的責任感,這是著手之處;走一步,是一步,老老實實,扎扎實實,每走一步無論是成是敗,都必有所得、必長一智,必定能為走下一步做好鋪墊,這就是所謂的做人與做事的智慧的合二而一。無論是“敢于”、“藐視”、“戰略”,還是“善于”、“重視”、“戰術”,它們是老老實實對實際負責的統一。在這方面,居里夫人就是一個出色的典型:她花了4年時間,做了5677次試驗,經歷了458次分離試驗的失敗,從8噸瀝青中提取了0.12克氯化鐳,由此發現了放射性元素。老實說,她的哪一次實驗、哪一個步驟不都是“戰戰兢兢”的?她一絲不茍、忠于自我、忠于事實、忠于科學,絕不會弄虛作假、投機取巧、造假作弊。促使她這樣堅守誠信之道的根本動力來自何處?一是老老實實吃一塹,扎扎實實長一智,強烈的責任感在驅動,“嚴”字當頭,“實”在其中;二是對自己的人生理想和科學理想負責,堅持自信與科學信仰,堅持做人的意志與做事的意志相統一,不達目的,決不罷休。可見,人的責任感就是敢于及善于擔當責任的情知意行之思想意識和人格能力,就是求真務實,實事求是,踐誠守信。
在抗日時期延安整風運動中,毛澤東同志在他的三篇光輝文獻《改造我們的學習》《整頓黨的作風》與《反對黨八股》中,反復強調了實事求是的精神。他創造性地古為今用,精辟生動地闡釋了“實事求是”這一名言,并將之作為中央黨校的校訓。他尖銳地指出:“一切狡猾的人,不照科學態度辦事的人,自以為得計,自以為聰明,其實都是愚蠢的,都是沒有好下場的。”他諄諄告誡說:“在世界上要辦成幾件事,沒有老實態度是根本不行的。”他贊揚說:“什么是老實人?”“科學家是老實人!”不老實,不誠信,就是不科學,反科學,就破壞了科技工作者也包括一切學者品質的基本底線,應該講,這就喪失了科技工作者其實包括一切學者的基本品質,一定會“反誤了卿卿性命”,甚至會危害社會與國家。大學學術誠信,絕不例外。所以,郭沫若同志1978年在全國科學大會《科學的春天》報告中強調:“科學是老老實實的學問,來不得半點虛假,需要付出艱辛的勞動。”這對一切學術來說,均是如此!
文化,本質就是“人”化,就是以“文”化人,以“人”化物,就是要一手抓精神文明建設、一手抓物質文明建設。在當代社會,科學技術高度發達,物質文明高度昌盛,尤其需要我們強力推進人文文化建設與精神文明建設,真正做到用真善美的先進文化打造人的自知之明、本體智慧,進而促使人們將做人修身的人格智慧轉化為認識客觀世界、改造客觀世界的格物性智慧,借此真正實現以“文”化人、以“文”化社會的價值理想。為“文”所化的人,為“文”所化的社會,必須且理應體現出高度成熟的自覺的誠信品格,正如《中庸》所講:“誠者物之終始,不誠不物。”社會呼喚誠信!人生需要誠信!學術需要誠信!誠信不單是一種人格操守,更是做人的本體智慧!唯有擁有了誠信的品格,我們才能孕育出做事的格物之智慧!
[1]朱熹.四書集注[M].長沙:岳麓書社,1985.
[2]林語堂.中國哲人的智慧[M].張明高,范橋譯.北京: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91.
[3]沈致隆.親歷哈佛——美國藝術教育考察紀行[M].武漢:華中科技大學出版社,2002.121.
2012-07-04
楊叔子(1933-),男,江西湖口縣人,中國科學院院士,著名機械工程專家、教育家,華中科技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
[4]M. I. Posner, M. K. Rothbart.EducatingtheHumanBrain[M]. Washington DC: APA Books,2007.64-65.
(責任編輯:山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