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連海事大學法學院 李淑娟
物權公示制度是物權法中的一項基本制度。登記作為一種物權公示的重要方法及其效力問題一直備受學者們的關注。在有關船舶登記的問題上,雖然我國相關法律如《物權法》《海商法》《海上交通安全法》《船舶登記條例》《內河交通安全管理條例》對船舶登記的問題都有規定,但是基于我國的船舶登記制度存在“多頭登記”的混亂現象,以及實踐中船舶建造、轉讓、抵押和光租等存在很多復雜的情形,由于法律存在滯后性,法律的規定并不能完全覆蓋這些復雜的情形。筆者旨在對船舶買賣中船舶登記的相關問題作出探討。
為了保護交易市場中的各方和維護市場交易的穩定,法律有必要明確物權變動的公示方法來宣告法律保護私權利的態度。物權的公示是指物權享有和變動的可取信于社會公眾的外部表現形式。《物權法》第23條規定:“除法律另有規定外,動產物權的設立和轉讓,自交付時發生效力。”因此,一般動產物權的設立和轉讓以交付為其生效要件和公示方式。
特殊動產,如船舶、航空器和機動車輛等本質上仍屬于動產,但是因為它們的經濟價值較大,有的甚至價值上億元,因此法律認為它們具有不動產的某些特性,并且對其公示方式做了特殊的要求。①有學者認為從登記角度而言,將船舶定為準不動產,或視為不動產都未嘗不可,但就其本質而言一定是動產。[1]《物權法》第24條規定:“船舶、航空器和機動車等物權的設立、變更、轉讓和消滅,未經登記,不得對抗善意第三人。”可以看出,登記是船舶所有權變動的對抗要件,而且對登記采用“契約登記主義”,既可以選擇辦理登記,也可以選擇不登記。
船舶買賣時,船舶所有權的轉讓需要在船舶登記部門進行登記,不登記不得對抗第三人。但是法律的規定在實踐看來并不是那么簡單。在一例典型的“一船二賣”案件②(2003)青海法海商初字第214號。中,賣方與兩個買方簽訂了船舶買賣協議,但只把船交給了第二個買方,并辦理了登記。在該案件中會產生諸多疑問,例如第二個合同是否有效?船舶所有權是否轉移、何時轉移、誰能夠獲得所有權?未得到所有權一方的利益如何得到救濟?登記是否是所有權變動的公示方式?登記的效力如何?而這些問題都與登記有著或多或少的聯系。
而通過比較《物權法》第23條和第24條,《物權法》對一般動產物權的變動與特殊動產物權的變動予以區別對待。對于一般動產物權的變動,交付為其生效要件,同時也是其公示方式;對于特殊動產的變動僅規定登記為其對抗要件,且沒有強制要求必須辦理登記。另外,有關調整船舶的法律《海商法》《船舶登記條例》③《海商法》第9條規定:“船舶所有權的取得、轉讓和消滅,應當向船舶登記機關登記;未經登記的,不得對抗第三人。”《船舶登記條例》第5條規定:“船舶所有權的取得、轉讓和消滅,應當向船舶登記機關登記;未經登記的,不得對抗第三人。”也同《物權法》對特殊動產的規定相類似,僅僅規定了對船舶所有權的變動采取登記對抗主義。法律對船舶所有權的變動采取登記對抗主義,將會引起什么樣的法律后果,本文將圍繞這個問題進行探討。
《海商法》第9條、《船舶登記條例》第5條僅規定登記是船舶所有權變動的對抗要件,但是對船舶所有權變動的生效要件卻只字未提。因此根據一般法理,當特殊法沒有相關規定時,適用一般法的規定,因此船舶所有權變動的生效要件也應適用《物權法》第23條關于一般動產物權變動的規則,即船舶買賣中船舶所有權的變動以交付為其生效要件。眾所周知,《物權法》頒布于2007年,而《海商法》早在1993年就實施生效了,因此,上述的法律推定——用《物權法》來補足《海商法》的規定——似乎并不符合邏輯。然而,不可否認的是《海商法》第9條的規定是參照了國外立法中的船舶物權變動制度,但遺憾的是只參照了其中一部分內容,關于船舶物權變動的生效要件卻沒有相應地參照進來。加之《海商法》頒布時,我國民事立法中物權變動制度很不完善,并不能為《海商法》作為鋪墊,補充其不足之處。①《民法通則》第72條:財產所有權的取得,不得違反法律規定。按照合同或者其他合法方式取得財產的,財產所有權從財產交付時起轉移,法律另有規定或者當事人另有約定的除外。該條存在兩點不完善之處:第一,交付一般針對動產而言,而本條財產并未明確僅指動產;第二,債權不具公示性,但是本條卻規定“當事人另有約定的除外”。而《物權法》的頒布使得船舶所有權變動制度更加完善。
“登記對抗主義”的法律規定使船舶等特殊動產的物權變動及其公示方式不同于一般的動產和不動產,具體來說是介于一般動產和不動產之間,形成了自己獨有的方式,該獨特之處也使得船舶所有權的變動在船舶交易中表現出不同的形式。
(1)登記不一定是船舶所有權變動的公示方式
物權的公示是取信于社會公眾的外部表現形式,登記顯然可以使社會公眾知悉物權變動的狀況。但是登記是否為船舶所有權變動的公示方式,則有待探討。《物權法》第23條規定交付是一般動產物權變動的公示方式,第9條規定登記是不動產物權變動的公示方式,然而,法律對于船舶等特殊動產的規定,既沒有像一般動產一樣把交付作為物權變動的公示方式,也沒有像不動產一樣把登記作為物權變動的公示方式。“不登記不得對抗第三人”,因此有學者認為登記是船舶所有權變動的公示方式。筆者認為此觀點有待商酌。原因在于對船舶等特殊動產,法律并沒有強制要求登記,而是采取了“契約登記主義”,若是選擇登記,那么登記自然可以作為船舶所有權變動的公示方式,但是在沒有辦理登記的情形下,顯然登記不可能作為船舶所有權變動的公示方式,因此,不能一概而論地認為登記是船舶等物權變動的公示方式。
既然登記不能作為船舶所有權變動的公示方式,那么其公示方式是什么呢?有學者認為把登記作為船舶等特殊動產物權變動的公示方式并不妥當,交付才是動產物權變動的公示方式。[2]他們認為把登記作為特殊動產物權變動的公示方式不妥的原因有如下幾點:第一,它忽略甚至否定交付本身所具有的直觀反映動產物權變動的公示功能;第二,它導致特殊動產的物權變動要件和公示方式完全脫離,使二者相對獨立化,而這并不符合物權本身所要求的公示原則;第三,它不符合特殊動產物權變動的實際。[3]
筆者也贊同應把交付作為船舶所有權變動的公示方式。首先,對把登記作為船舶所有權變動的公示方式可能產生的問題進行分析。在一例船舶買賣中,雙方簽訂了合同并已交付船舶,但未辦理登記,如果此時船舶造成了第三人②這里的第三人僅指善意第三人,這個觀點已經得到很多學者的認同,并且符合《物權法》第24條的規定。的損害,根據“未登記不得對抗第三人”的法律規定,第三人就會向登記的船舶所有人要求索賠,登記船舶所有人當然可以在賠償第三人之后再去向實際加害人即真正的船舶所有人追償,但是即便登記所有人能夠追償成功,也會有一些費用的產生。因此從節約社會成本的角度來說,這種迂回的救濟方式沒有第三人直接向真正船舶所有人索賠的成本來得低。雖然第三人可以依據侵權法向真正船舶所有人索賠,這種方式不會產生額外費用,但是法律“不登記不得對抗第三人”的規定確實為第三人提供了另一種救濟途徑,而這種救濟途徑會造成社會資源的浪費。從反面角度講,把交付作為船舶所有權變動的公示方式,則不會引起社會資源的過多浪費。另外,可以把“不登記不得對抗第三人”的規定理解為是對交付作為船舶這些特殊動產物權變動公示方式的一種補充,使其公信力更有說服力,如果不登記,則要承擔船舶所有權不能對抗第三人的風險。
(2)“登記對抗主義”下登記的公信力
登記的公信力是指登記機關在其登記簿上所作的各種登記,具有使社會公眾相信其正確全面的效力。在徐有澤與藤縣藤城船運公司船舶買賣合同糾紛一案①(2005)海商初字第12號。中,船舶的登記所有權人為藤縣藤城船運有限公司,但不是實際所有權人。這就關系到其與買方徐有澤之間的買賣合同是否有效的問題。雖然在本案中法院判決買賣合同無效,但無效的原因并不是因為該船運公司無處分權,而是船運公司明知船舶已被法院扣押,仍然把船舶出賣給賣方,違反了法律的強制性規定。但是法院的判決回避了登記是否具有公信力這個問題。
理論中,關于這一問題,學者們有兩種截然相反的觀點:觀點一認為船舶登記只有對抗效力,沒有公信力;[4]觀點二認為船舶登記具有公信力。[5]持前者觀點的理由之一是登記并沒有成為船舶物權變動的決定因素,不能合乎邏輯地推導出登記一定發生船舶物權變動,不具有權利正確推定的機能,不能構成足以信賴;理由之二認為登記機關只是依據契約所載的內容予以登記,對登記的內容只進行形式審查而沒有進行實質審查,因而不具有公信力;理由之三認為在特殊動產物權變動中,交付并不能發生真正意義上所有權的變動,而登記產生的對抗效力可以補足這個瑕疵,使權利得以完整。支持后者觀點的學者認為船舶一經所有權登記,就表明至少在法律形式上,登記所有人為船舶所有人,即使存在著與登記不同的事實,在未經確證并變更登記以前,第三人均可合理地認為此船舶登記所有人即為船舶所有人,因此登記具有公信力。[6]
筆者贊同觀點二。理由如下:首先,在船舶的公示效力問題上,登記無疑比占有更具有社會說服力;其次,一旦船舶辦理了登記,登記顯然可以作為船舶所有權變動的公示方式,而公示方式的公信力是法律所賦予的。再次,船舶所有權變動登記是一種行政確認行為,是國家行政機關對某種法律行為在法律形式上予以肯定的一種行為,而之所以對登記不進行實質審查是因為實質審查會加重登記部門的負擔。未進行實質審查可能會出現登記不符合實際的狀況,但不會影響登記具有公信力,因為登記的公信力只要求做到使公眾相信登記正確即可,而不需要做到真正、完全正確。未進行實質審查或許會產生錯誤登記,但是錯誤登記引起的對第三人的損害可通過登記部門向錯誤登記人追究責任得到補救,況且錯誤登記畢竟是少數情形。另外,盡管我國現在仍不具備實質審查的條件,但是隨著社會的發展,會有越來越多的國家對登記采用實質審查。②已經有國家如希臘船舶登記機關采取實質審查(希臘以登記作為船舶所有權轉移的生效要件),德國的船舶登記也屬于實質登記(德國因為承認物權行為,物權只有達成物權合意才得以變動,登記只具有對抗效力)。綜上所述,登記應具有公信力。
(3)船舶交付之后、登記之前,船舶所有權的變動情況
船舶買賣中有時會遇到“一船二賣”的情形,如在溫州市藍捷交通實業有限公司與青島金弛海上客運有限責任公司船舶買賣合同糾紛案中,賣方青島金馳先后就同樣的船舶與溫州藍捷和溫州海運簽訂了船舶買賣合同,但把船舶交付給了溫州海運,并辦理了登記。顯然,涉案的兩艘船舶的所有權應歸第二個買方溫州海運所有,法院也是如此判決。但是第一個買方的權利是否得用債權的方式去滿足呢?答案是肯定的。根據本案法院的判決,第一個買方可以主張賣方承擔違約責任,但是不能要求繼續履行合同。
上述案件是交付和登記同時進行的情形,實踐中還會遇到這樣的情形:船舶交付了,但是未辦理登記,此時,船舶所有權是否發生了轉移?司法實踐中有法院認為船舶所有權轉移的時間首先看法律的強制性規定,法律沒有規定的按照當事人的約定,仍不能確定的,以財產交付的時間作為所有權轉移的時間。③(2006)甬海法事初字第5號,erasurplusbhd、sealinksdnbhd與浙江天龍進出口貿易有限公司、紹興天龍進出口有限公司船舶所有權侵權糾紛案。該案兩原告與被告簽訂了船舶買賣協議,交付未登記(辦理了6個月的臨時登記,本案認為6個月的臨時登記不能作為船舶所有權的依據)。法院認為: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通則》第七十二條的規定,按照合同或者其他合法方式取得財產的,財產所有權從財產交付時起轉移,法律另有規定或者當事人另有約定的除外。因此,要確定船舶所有權的轉移時間,首先應遵從法律的強制性規定,法律沒有規定的則依從當事人的約定,仍不能確定的,則以財產的交付時間作為所有權轉移的時間。還有判決認為船舶所有權自交付時轉移。①(2009)津高民四終字第579號,蘇吉義與黃金生船舶權屬糾紛案。該案被上訴人蘇吉義通過買賣合同獲得船舶的所有權,交付后,把船舶登記在上訴人黃金生名下。法院認為:依據《中華人民共和國物權法》第二十三條“動產物權的設立和轉讓,自交付時發生效力”的規定,該船舶的所有權歸蘇吉義所有。對此學術界也存在著兩種不同的觀點。第一種觀點認為根據我國《物權法》第24條和《海商法》第9條對船舶采取了登記對抗主義,且根據我國《物權法》第23條的規定,對船舶按照一般動產的規則處理,即交付行為完成后所有權就發生了轉移。第二種觀點認為盡管《物權法》規定了對船舶適用登記對抗主義,但是交付之后只發生了物權的轉移而沒有發生所有權的轉移。王利明教授贊同第二種觀點,他認為,交付之后,未登記之前,該財產仍然在登記人名下,受讓人雖然取得了物權②下劃線為筆者所加,以示強調。,該物權雖然也具有對抗一般債權人和惡意登記權利人的效力,但是受讓人取得的不是完整的所有權。[7]387
筆者不贊同第一種觀點,基本贊同第二種觀點,但是對其中“物權”的表述有些異議,認為應該這樣表述:“已交付未登記前的受讓人獲得的權利是一種不完備的所有權”,而不是物權,因為一般理解下的物權包含著所有權。從法律條文字面的意思來看,船舶交付之后,物權就發生了變動,所有權是物權的一種,因此,所有權也發生了變動。可事實是,真正意義上的所有權是一個完全物權,理應具備對抗效力,法律卻規定“未經登記,不能對抗第三人”,因此不能認為在船舶交付之后、辦理登記之前買方就獲得了完全的船舶所有權。買方獲得的是某種權利,卻不是所有權,這個被認為是所有權的瑕疵。③根據楊代雄在其文章《準不動產的物權變動要件》中,認為已交付而未登記的受讓人的權利理解為一種不完備的所有權,它的效力是不完整的,只能對抗讓與人以及一定范圍內的第三人,而剩余的效力或者說成分仍然保留在讓與人手中。[8]但是從另一個角度來講,這個所有權的瑕疵卻另有一種功能。船舶交付之后、登記之前,因船舶致使第三人人身傷亡或者財產損害,根據法律這時第三人可以請求登記權利人承擔致害責任,如此便可促使登記權利人在交付船舶之后盡快地把船舶過戶登記給買受人,使登記權利人和實際權利人達成統一。
登記是一種行政確認行為,對于不動產和動產同樣適用。而動產和不動產的區分④關于動產和不動產的區分,很多學者都是以移動是否損抑其價值為標準。最早可追溯于羅馬法時期,后被大陸法系所繼承。[9]后來才慢慢地產生了登記制度,而最初的登記制度是適用于不動產的,最后由于船舶的特殊性,登記制度才延伸到船舶。
一般來說,登記作為物權變動的生效要件,不僅可以有效地確認物權的歸屬,而且可以維護市場交易的穩定,有利于解決產權糾紛。《物權法》第9條就確定了不動產物權的變動以登記要件主義為原則,但是對船舶、航空器、機動車輛卻沒有采用登記要件主義,而是采取了登記對抗主義。而之所以不對船舶、航空器等適用登記生效主義,有如下原因:第一,船舶、航空器在實踐中權屬狀態變化頻繁,采取登記對抗主義更能夠滿足現實生活的需要。如果采取登記要件主義,則在實踐中將發生很大的制度障礙。[10]第二,由于船舶、航空器、機動車輛在現實生活中始終不停地發生空間上的移動,在很多情況下適用登記要件主義會對當事人從事交易造成諸多不便。第三,船舶、航空器、機動車輛等屬于動產,對其實行有效的占有便可使公眾相信因占有而對它們享有物權,不予登記一般也不會造成很大的權屬混亂。[7]385大多數國家的立法中,對船舶、航空器、機動車輛等也都是采取了登記對抗主義。這些也是我國立法對船舶采取登記對抗主義的原因。
由于船舶不同于一般的動產,因此船舶轉讓不同于一般的動產物權變動,船舶所有權的變動要件為交付,公示方式也應為交付,法律賦予登記以對抗效力來補足交付不能獲得完整船舶所有權的缺憾,因此其所有權的變動規則為“交付+登記”,只有經過登記和交付買受人才能獲得真正意義上的船舶所有權。除此之外,在登記對抗效力下,登記具有公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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