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齊瑞曾經是我最好的朋友,這是誰都知道的。但那已是曾經,齊瑞現在總是一個人獨來獨往,因為他已經沒有朋友。自從那件事以后。
齊瑞和我是一個院子里長大的,一起上幼兒園,一起上小學??尚r候我們并不特別要好,只是打打招呼,有時相約一塊上下學,但我們之間并沒太多可聊的內容。主要因為齊瑞是一個沉默的人,不愛說話。我們在院子里碰見某個熟人,我會叫王叔叔、張阿姨。而他要么低下頭,要么扭過身子,從來不會主動叫誰。
在學校也一樣,有時在校園里與某個老師迎面相遇,我會叫一聲:老師好!齊瑞不會,我曾經看到他嘴唇囁嚅著,就是吐不出一個字。上課的時候,老師提問要是叫到他,齊瑞也總是低下頭。有些問題他肯定是知道的,答案就在他嘴邊,只要他的嘴唇輕輕開啟,那些答案就會像自由的鳥兒一樣飛出來,而他卻臉漲得通紅,一個字也說不上來。老師只好讓他坐下。我坐在他旁邊,看見他額角竟然有晶晶亮的汗粒。經常出現這種情況以后,老師們就不再向他提問,齊瑞在教室里終于有了自由。
總而言之,齊瑞沉默得像不會說話,但我向你保證,他說話流暢正常,只是過于羞澀,使他常常關緊自己的嘴,以致沉默成了習慣,大家也都習慣了這個害羞、沉默的齊瑞。
我是他唯一的朋友,準確地說,我是唯一和他待在一塊兒的人,所以,我成了他的朋友。
初中一年級時,我和齊瑞曾經被高年級的同學“借錢”,那時候家里不會給我們多少錢,遇到這種意外的事情,我們驚慌失措,不,是我驚慌失措。
我記得當時那個比我們高出一頭的壯壯的男生站在我們面前,擋住了陽光,兇狠的眼神,兇狠的聲音:借點錢給哥哥。我嚇得老老實實去掏衣兜,那里有五塊錢,是我好不容易攢下來準備買拳擊手套的。我問過夜市賣手套的小販,一副二十塊。齊瑞說:我不認識你。齊瑞的話使我們都大吃一驚。我吃驚的是這個時候他竟然開口說話了;那個男生吃驚的是這樣一個瘦小的小男孩竟然敢說這種話。他伸出粗壯的右手,抓住齊瑞的喉嚨,說:是不是非要揍你一頓你才認識我啊?
齊瑞兩只手一齊用力,使勁抓住那男生的手。兩個人僵持著,因為那男生想只用一只手來教訓他。齊瑞突然喊:岳威快跑。我愣了一下,那男生一下急了,伸出另一手來抓我,齊瑞忽然伸出腳來踢那男生的腿。那男生把手收回去,兩手用力把齊瑞摁在地上,齊瑞兩腳亂蹬,還在喊岳威快跑。我撒腿就跑,等我找到院里小劉哥哥和我一塊返回時,只見齊瑞躺在地上,臉上有青紫的傷痕,衣服口袋也撕破了。
從那天起,齊瑞成了我的好朋友。
不久之后的一天,那個男生又來找我們的麻煩,不過這次他一點好處都沒得到,在他毫無防備之時,齊瑞突然一頭撞倒他,然后騎到他身上,叫我也一齊用力壓著他,直到他答應不再來找我們。他跳起來,對齊瑞說,你,好樣的,我會一直記得你的。然后拍拍齊瑞的頭,走了。
我擔憂地對齊瑞說,他會不會來找你報復?齊瑞說,我不怕。
齊瑞說,我要練得壯壯的,我要比他強壯。
我說,好,我也和你一起練。
我沒想到的是,齊瑞的辦法是扎馬步。我不清楚他選擇這個方法的原因,但是我沒辦法和他一起練,因為齊瑞的練習不分時間地點。我是說,他在學校也扎馬步。
下課的十分鐘,除了上廁所,他都在教室后面的空地上扎馬步。體育課自由活動時,他就跑到操場邊一個人扎馬步。我也想和他一起練習,但我不能這樣不分時間地點地練習,同學們的目光里有著明顯的笑意,那些笑意中藏著的是對傻子的譏諷。我可受不了這個。
而齊瑞卻可以做到旁若無人。他一向沒有朋友,除了我。但是,我卻不能在這種時候堅定地和他站在一起。我只能小心地提醒他,不要這樣練習,別人會笑的。他卻不在意,我行我素。
于是,不知不覺中,我和齊瑞漸漸保持了距離。其實,我只是不想那些嘲弄的目光也落到我的身上。
齊瑞旁若無人的堅持,換來的是更大的知名度,他漸漸從全班的笑柄變成全校的笑柄,全校都知道初二(2)班有個齊瑞,整天扎馬步。
嘲諷的高潮在一天中午到來,齊瑞在操場一角扎馬步,初三(8)班的胖子和一大群人慢慢晃到他面前,于是很快圍攏了一大堆人。當時我正在教室,我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所以我只是從別的同學的講述中拼湊出當時的狀況。
齊瑞扎著馬步,胖子忽然走到他身前,蹲下身來,搖搖齊瑞的腿,說,好粗好硬的腿,肯定堅如磐石。眾人哄堂大笑,胖子緩緩站起,忽然一個掃堂腿。齊瑞猝不及防,一屁股坐在地上,于是笑聲震天。齊瑞慢慢站起來,又扎成馬步。胖子停住笑聲,忽然用力一推,齊瑞站不住,退后幾步,還是一屁股坐在地上。胖子大笑說,馬步,狗屎!齊瑞坐在地上,瞪著胖子,一言不發。
那天,齊瑞終于沒有再扎馬步,而從那天起,我就不再和齊瑞在一起了。
沒想到的是,齊瑞第二天又開始扎馬步。并且,一直扎了下去,逐漸扎成校園里平常的一幕,沒有人再在意齊瑞,在意他的馬步。直到發生了那件事。
平時我們學校里很少有老外來,不要說我們學校,連我們這個小城市也少有老外來。不想那天卻來了幾個老外,他們是中午來學校的。他們正好看見了齊瑞,齊瑞那時照例在操場一角扎馬步。許多同學都對老外感覺好奇,所以他們身邊很快圍了一大群孩子,只有齊瑞,目不斜視,表情肅穆,上身端正,兩腿有力,真正的四平八穩。老外掏出相機,噼噼啪啪對著齊瑞拍了起來。
后來,老外們進了校長室,校長親自將他們送出校門。
而齊瑞的馬步,就此成了學校的風景。
我的心里有時會充滿沮喪,我會想,如果當時我和齊瑞在一起,那我也會是學校的風景。有時心里又充滿了愧疚,我想,齊瑞當時肯定希望我和他在一起,畢竟他沒有別的朋友。而有時,我不得不承認,我心里有一點點嫉妒,因為我明白,這個沉默的齊瑞其實遠比我強。我不是說成績,我們的成績都是中等,我是說……你知道我的意思。
很快我們就上了高中,在我們這樣的小城市,我和齊瑞自然又進了同一所高中,只是沒有再在一個班。但是,齊瑞仍舊是那個扎馬步的齊瑞,很快他就成了學校的名人。但這關注又有如一陣風,呼啦啦一下就刮過去了。日子在新鮮過后,開始波瀾不驚。
直到那一天,那天——說起那天我就很激動——在離我家不遠的巷子里,我看見了齊瑞,他對面是當年用掃堂腿掃過他的初三(8)班的胖子。齊瑞的個頭和他差不多了,只是沒他壯實。我聽見齊瑞說,你再來掃我。然后他扎下了馬步。我聽見自己的心跳得很厲害。胖子有點猶豫。齊瑞說,你來。胖子咬咬牙。我看見胖子沖了上去,一個掃堂腿,齊瑞沒有動。胖子驚訝得說不出話來。我激動不已,站在那兒,呆呆的。齊瑞轉過身,看見我,愣了一下,慢慢向我走來。
岳威,齊瑞叫我。
我聽見這個聲音,陌生又親切,就像打開了一扇門。我心里有無限多的話要說,而出口的卻是:他怎么掃不倒你?
齊瑞笑笑,拉開褲腳,我看見綁在他腿上的沙袋。
就這樣,扎馬步的齊瑞又成了我的朋友。這次,我相信,不管什么情況,我都會和他做好朋友。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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