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格調的藝術

邵大箴

畫，貴在雅俗之間。太雅，曲高和寡，不僅大眾難以接受，而且可能會失之于纖細、柔弱；過俗，缺乏應有的藝術品格，表面上迎合了大眾的趣味，實際上低估和輕視了群眾的欣賞水平，最后還會失掉群眾。雅與俗是藝術品格的一對范疇，它們之間是可以相互轉化的。俗話說“大俗大雅”，“俗”得有格調、有品位，如許多民間藝術品，反而成為“大雅”。此外，藝術史告訴我們，格調高的藝術同樣能得到群眾的認可。藝術家如何使自己的作品做到雅俗共賞，是一件大有學問的事，值得專門研究。我以為，在解決這個問題的過程中起決定性作用的是藝術家本身的修養，是他對藝術規律和原理的認識和把握。有修養的藝術家，必然尊重大眾的欣賞趣味，又用自己的創造才能去提高群眾的審美趣味。王朝聞先生曾經用“適應是為了征服”來說明藝術創造與藝術欣賞、普及與提高之間的關系。可惜這個基本藝術原理，現在為很多藝術家所忽視，有人陶醉在藝術小天地中，不顧廣大群眾的審美需求；更有人在市場經濟的沖擊下失去自控能力，掉入“媚俗”的陷阱而不能自拔。

我之所以在討論方楚雄作品時寫了上面這段話，因為我覺得他在追求藝術個性、追求高格調的同時保持著雅俗共賞的可貴品格。這位藝術家在十分勤奮地從事創作實踐的同時，努力研究藝術創造規律，思考藝術的社會作用、藝術與大眾的關系這些問題。他有堅定的藝術信念，有社會責任感。他虛心向自然學習，從現實生活中擷取美感，向群眾學習，體會大眾的審美心理。他在這個基礎上創造美，滿足大眾的審美需求，提高大眾的審美水平。他潛心鉆研藝術本體問題，鍥而不舍地錘煉自己的藝術技巧。幾十年來，方楚雄的花鳥畫創造不斷有所拓展，個性風格不斷完善，他的畫具有清新、高雅的藝術格調，得到同行們的贊許，受到群眾的歡迎。

忠實于自我，坦誠地顯示自我，不雕飾、不做作，是方楚雄為人處世和藝術創造的一大特色。他之所以專攻花鳥和走獸翎毛，是由他平和、誠實、熱愛生命的天性所驅使，藝術實踐不斷提示和引導他如何去充分發揮自己的個性特長。他對自己描繪的對象充滿著感情，他在花鳥、走獸身上首先看到和感受到的是生命，是大自然造化奇異的一部分。他以與它們交流感情的方式在寫它們的形態和神態。我們閱讀方楚雄的作品，與其說是在欣賞他筆下美好、生動的花鳥與動物，毋寧說是陶醉和沉浸在他的藝術態度與心境之中。

方楚雄有堅實而全面的繪畫功底，他受過傳統國畫和學院寫實造型兩方面的藝術訓練。“融合中西”是20世紀以來的大潮流，許多從事中國畫創作的人都為之勤奮地摸索、探求，而要在探索中取得成績，除了要熟練地掌握兩種繪畫技巧外，更要有一種自覺的藝術理想，那就是在這種融合中堅持以本民族傳統為基礎，追求創造成果的民族特色，而不是把兩者機械地結合，更不是把中國畫改造成西洋畫。方楚雄清醒地認識到傳統文人畫的優點及其不足，懂得如何在堅持發揚傳統的基礎上適當地從西畫中吸收營養，以豐富中國畫的表現力。這當然與他受海派（他的啟蒙老師嶺東名家王蘭若先生畢業于上海美專，是繪畫的多面手）和嶺南畫派的影響有關，更與他個人的氣質及在長期藝術實踐中形成的審美理想有密切的聯系。更值得注意的是，他對國畫遺產中明清寫意文人畫和唐宋寫實傳統，均潛心研究，他似乎要打通寫實與寫意，具象與意象的界限，將它們熔于一爐。我覺得，在方楚雄的作品中有寫實繪畫的具體與生動，有寫意文人畫的飄逸與瀟灑，有來自于生活的質樸與自然，有鄉土氣息，更有來自他個性的平實和俊秀。

繪畫創造中有兩個基本因素不可或缺：創造性勞動的難度與心靈的領悟力，即靈性。沒有適當勞動難度的繪畫創作，肯定是表面和空洞的；沒有靈性的繪畫，只能是機械的制作行為。方楚雄對繪畫藝術有很強的領悟力，但他不以此為滿足，仍然嚴格要求自己，他是一位誠實的勞動者，一絲不茍地對待自己的藝術創作。這反映在他創作的各個方面，他始終堅持寫生，認真研究客觀自然；他的每件作品都有縝密的構思，從局部到整體都有周到的藝術處理，他通過肯定、有力的勾勒、反復而適當有度的皴擦渲染，淡雅、別致的色彩和飽滿、生動的構圖，創造出有別于傳統、具有獨特品格的花鳥藝術。

當前中國畫創作受到來自兩方面的干擾。一是來自外部的：一些不懂得藝術規律、不懂得中國畫創作原理的人，攻擊中國畫是“手工勞動”，是“傳統的重復”，是“不能適應時代要求”的藝術。對于這一類言論，我認為不必大驚小怪，藝術真理有個自我顯示的過程，人們對事物，尤其是對有深厚文化淵源的中國畫藝術，也有一個認識的過程。假以時日，中國畫定會得到人們普遍的承認。二是來自中國畫內部的：藝術走向市場，刺激和促進著中國畫的發展，其積極作用是不容否定的，但也造成一些負面影響。有些藝術家不懂得在市場經濟的大環境中如何控制和保持自己應有的藝術品位，一味滿足市場的需求，使中國畫的庸俗化趨勢增長。在這種情況下，有一批像方楚雄這樣誠實的藝術家堅守陣地，用自己高品位的藝術創造，來弘揚中國畫優秀傳統，是非常重要的。方楚雄杰出的藝術，除了它自身的價值外，還有這一層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