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荻

1975年7月14日深夜,毛澤東連續兩遍聽讀王粲的《登樓賦》。中間,他流了淚。這是他做眼睛手術的前8天、離世而去的前13個月又25天。
王粲(公元177—217年),字仲宣,山陽高平(今山東鄒縣西南)人,是“建安七子”的代表作家。他年少多才,曾受到蔡文姬的父親、大學者蔡邕的賞識。為躲避長安的戰亂,他到荊州,依劉表。劉表是個腐朽昏弱的劉漢宗室,不知任賢使能。王粲困居荊州十多年,后來北歸曹操。由于他親歷亂離,目睹當時社會的動亂,感受較深,因此他的部分作品現實性很強。他的詩賦注重鍛字煉句,風格清麗,在“建安七子”中成就最高。
王粲抱負遠大,渴望在實現統一、再現太平盛世的事業上有所貢獻。他的作品如《七哀詩》、《登樓賦》,抒寫襟懷,感傷亂世,慷慨悲涼,是文學史上久經傳誦的名篇。
《登樓賦》寫在王粲久困荊州的時期,是他登臨當陽縣城樓之后的賦懷之作。賦中抒發他登樓極目、思念故鄉的心情,傾訴了他壯志難酬、彷徨無依的苦悶。
毛澤東顯然喜歡這篇賦,也熟悉這篇賦,但當時他手邊沒有這篇賦。因此,他讓我在外間書架里找了本《歷代文選》,我便用這個本子開始了誦讀。
聽人讀書時,毛澤東總是或臥或坐在沙發上,直視上方或前方(當時他已喪失視力),靜靜地聽著,除非讀了錯字時,他立即糾正并加以解釋外,從不中間打斷。而但凡讀書,他必有評說;這評說不管長短,也總是在讀完之后發表。
《登樓賦》很短,我讀得很慢。當我讀到“遭紛濁而遷逝兮,漫逾紀以迄今”幾句的時候,我突然覺察到毛澤東的手臂在動。我抬起眼睛去看他,發現他的雙目竟溢出了淚水。顯然,毛澤東也在懷土思鄉了。
毛澤東是一位叱咤風云、創造了驚天動地偉業的歷史巨人。可是,當時的毛澤東已經病至沉疴,除了清晰的頭腦、敏捷的思維、驚人的記憶力、超凡的智慧都還依舊之外,他所有的部件,都在急劇損壞。但他不僅壯心、銳氣不減當年,而且老而彌堅、病而彌堅地堅持理想、堅持探索、堅持宵旰國事。同時,他還依然如饑似渴地堅持讀書,并酷愛談詩論文。我驚奇地發現,每當他暢游詩書文章的海洋中時,那談笑風生、幽默瀟灑的精神氣宇,竟全不像病人。這種遠非一般頑強剛毅的思想性格和鋼鐵意志,固然構成了他強烈的個人魅力,但他那感情的波濤、洶涌澎湃的詩人氣質和他尊老愛幼、憐貧助弱、支持小人物、體恤下情以及懷舊戀鄉等基于中國優秀文化傳統、“人之常情”的襟懷風范,同樣感人至深。因此,他順著王粲登樓情懷的展開而宣泄出他的思鄉之情,就是極為自然的真情流露了。
在毛澤東身邊短暫4個月的讀書生活中,我觀察他是個地地道道的“性情中人”。夜誦《登樓賦》,他竟然在聽到傷心的地方,在一個陌生而平凡的知識分子面前,毫不掩飾自己的情感,流下眼淚。這種直率的行為,就是生動的例證之一。
從毛澤東聽讀之后的談論中,我了解到,他喜歡這篇小賦的重要原因,是作者渴望強國治世的積極精神。他說,王粲真正焦心的,是“惟日月之逾邁兮,俟河清其無極”。王粲守著個腐敗的貴族(指劉表),無所作為,時光白白地流去;期待著天下太平,卻遲遲無望,他自然痛苦。又說,作者最高的理想,是“冀王道之一平”,希望出現賢明的君主,統一天下,穩定時局,他就可“假高衢而騁力”,干一番于國于民有益的大事業了。緊接著的一句“懼匏瓜之徒懸兮,畏井渫之莫食”,是借著用典,道出了作者的心事:怕自己成為無用之人,終生碌碌,無所作為。這兩句再加上接下去的四句“步棲遲以徙倚兮,白日忽其將匿。風蕭瑟而并興兮,天慘慘而無色。獸狂顧以求群兮,鳥相鳴而舉翼。原野闃其無人兮,征夫行而未息”,這六句是全篇的精髓。通過這些話,說明王粲的思鄉懷土,不是無病呻吟,而是滿懷積極進取的精神。他受到壓抑,在亂離之世,處在令人窒息環境,不得效力,所以才表現出那樣的感傷和苦悶。說到這里,毛澤東還問我,見沒見過“匏瓜”?他說,那是葫蘆,孔老夫子拿來作了比方,王粲又拿孔夫子的話作比方,都是不愿作廢置無用之人的意思。接著,毛澤東又意味深長地發表了一段評論。他說:“儒家講‘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王粲就不守這個信條,正因為天下亂了,他又處在‘窮境,卻更要出來濟世,這就高多了。”又說,知識分子一遇麻煩,就愛標榜退隱。其實,歷史上有許多所謂的隱士,原是假的,是沽名釣譽。即使真隱了,也不值得提倡,像陶淵明,就過分抬高了他的退隱。不過陶淵明倒是真隱的,而且親自種過田,情況有所不同。
關于《登樓賦》在文學史上的價值,毛澤東認為,這是由漢代的大賦向抒情小賦發展過程中一篇成就很高的作品,抒情性強,感情又很真摯,語言簡短,內容卻很開闊,思想也深刻,又很少用典,形式上完全擺脫了對話體,所以影響很深遠。
眾所周知,毛澤東深愛《楚辭》。在他的臥側、手邊,經常放著屈原的作品。有一次,風雨交加,我回到宿舍(距毛澤東住處約500米),走時順便借了《楚辭》,想回去讀。不料,不到兩個小時,毛澤東派人來取了回去。那時,毛澤東已經做了眼睛手術,但因睡不著覺,要看《楚辭》。這部書是常備在他身邊的。讀《登樓賦》時,毛澤東說,這類小賦,就是從大賦發展過來的,不如說直接繼承自楚《騷》。因為,無論從精神還是格調,和《楚辭》都是一脈相承的。
最后,毛澤東忽然問我,會不會背李商隱的《安定城樓》,但不等我背,他自己已經背了起來。毛澤東說,這也是個年輕人的登樓之作,也是有抱負而不得施展,詩中還用了王粲寫《登樓賦》的典,很可一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