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薇
明信片、書信、電子郵件、漂流瓶、陌生短信……這些承載著秘密與心情的陌生訊息,使正在努力和陷于迷茫的這一代人感到安全、親切,隱約中,還夾雜著這樣的慶幸:很高興,我不認識你。
從熟人社會到陌生人社會
一張,兩張,三張……莊笑穎數了數手上的明信片,從今年1月底開始參加“換片”(交換明信片)以來,她已經收到了60多張明信片。
三年前,莊笑穎大學畢業(yè)后來到北京,在一家少兒出版社做圖書編輯。“換片”是莊笑穎在豆瓣網“我愛明信片”小組里發(fā)現(xiàn)的小樂趣。小組已有43000多名組員,全都素不相識。
莊笑穎起初是沖著明信片去的。去年底,24歲的她平生第一次收到明信片。一位朋友去杭州旅行,寄來一張江南水鄉(xiāng)白墻黑瓦的明信片。不久,另一位朋友獨自旅行去了敦煌,也寄來一張飛天壁畫的片子。明信片里的不同世界和人生,勾起了莊笑穎的“癮”。于是,她搜索進入了豆瓣網的“我愛明信片”小組。換片的對象,從熟人變成陌生人。
喜歡寫信的貴州女孩張瀟文,也從給熟人寄信發(fā)展到寫信給陌生人。她現(xiàn)在在北京某大學讀大二。從小學起,身邊發(fā)生的大小事兒,張瀟文都寫信講給一位閨蜜聽。“寫信從小學四年級開始,是和最好的朋友、最親密的人之間的神奇紐帶,所以我想給你寫信”。一天傍晚,她在豆瓣網“一個陌生人的來信”小組發(fā)了帖子。此時,她早已和那位閨蜜失去了聯(lián)系。她突然想給自己創(chuàng)造機會,遇到一些“可愛的陌生人”。
從熟悉到陌生,網絡讓莊笑穎和張瀟文的心愿成為可能。明信片、書信、電子郵件、漂流瓶、短信,還有隱私網、樹洞網,以及無數網友博客、自建站點、聊天軟件……如今,與陌生人交流已有了種種現(xiàn)實版本和虛擬途徑。
“如果沒有網絡,中國很難變成陌生人社會。” 北京師范大學人格與社會心理研究所副教授王芳說。
騰訊QQ郵箱漂流瓶上線后第一天,發(fā)信量即超20萬次,兩天后就超100萬次。微信創(chuàng)始人張小龍說,“搖一搖”(一種通過搖晃手機即刻尋找到同時搖晃手機的陌生朋友的應用程序)上線后,很快就達到每天一億次以上的使用次數。
強大的需求使得與陌生人進行情感交流的網絡產品還在不斷被開發(fā)或被模仿。一種在線認識陌生人的全新服務是這樣的:當你登錄時,系統(tǒng)便會隨機選取另外一位用戶與你聊天,沒人知道你是誰,你也不知道對方的任何個人信息。這種方式還使你擁有簡單粗暴的主動權:一旦聊得不爽,你可以立即單方面點擊“換人”,然后邂逅下一個陌生人。
北漂的夢想
和其他北漂一樣,莊笑穎覺得自己就像生活在北京的一座孤島。每天早上,她坐40多分鐘的公交車晃到單位,下班再原路返回。平常的工作內容之一,是為小學生的投稿修改錯別字,單調、重復。
在這個黑白色系的生活中,陌生人寄來的卡片,就像上天送來的五顏六色的禮物。一切獨自漂流的孤寂,似乎都能從明信片中得到撫慰。在明信片里,有孤獨癥孩子的繪畫,有木版年畫“天女散花”的郵票,有上世紀80年代略顯土氣和樸素的廣告女明星。有片友推薦了一部上世紀60年代的科幻電影,莊笑穎立即找來看。還有位片友用樹葉標本做了一張手工明信片給她寄過來。
在王芳看來,“這正是人和人之間情感傳遞帶來的溫暖和快樂”。王芳曾參加過一個名叫“鞋盒禮物”的公益活動:將一個禮物裝在鞋盒里寄到陜西一所小學,然后隨機分配給一個小學生。
不久,王芳收到一張表示感謝的明信片。“我覺得最溫暖的是木帛襖。”孩子寫道。字下面的空白里,孩子還用鉛筆畫了一支蠟燭。看了半天,王芳才辨認出孩子說的是“棉襖”。“收到這張明信片時覺得很意外,也很溫暖。”王芳回憶道。
如著名心理學家弗洛姆所說,現(xiàn)代工業(yè)化社會一方面使人變得越來越自我疏離,另一方面,這種孤立感讓人們潛意識中仍然渴望與他人結合、聯(lián)系。在王芳看來,與陌生人而不是熟人的交流正滿足了這樣的悖論。
被需要的情感
“他明天生日,能不能直接幫我發(fā)‘生日快樂?他手機號是150
****6755,我沒有勇氣發(fā)給他。”
“老公老公,明年我們一起跨年!新年快樂!號碼是151****2829。”
“多多讓我告訴你,會一直等你回來。”
…………
這些都是女孩唐翠得到的委托。2010年的最后一天,她在網上發(fā)帖,愿意受人所托代發(fā)短信,長期有效——她曾在豆瓣網“想不想很多人幫你群發(fā)短信”小組里晃悠,知道有這么一種表達方式,可以幫助別人說出那些他們想說的話。
在同一天,唐翠其實也得到了別人的幫助。她寫了十句話,請十個人轉發(fā)給男友。此時,她與相戀五年的男友正處于分手邊緣。很難說清楚是想挽回這段感情,還是因為分手時的情緒無處發(fā)泄,從此之后,代發(fā)短信成了唐翠每天早晚的必做事項。
“其實就是一種覺得自己有價值、被人需要的感覺。”從男友身上沒能得到的滿足感,卻在陌生人的短信中意外地得到了,唐翠最終結束了與身處異地的男友的這段戀情。
眾多陌生人完成的日記
這是一個尋常的日記本:淺棕色封面,灰色內頁。日記本前半部分寫滿了藍色、黑色的筆跡,字體不一,夾雜著貼紙、小畫兒。
這是本“漂流日記”,不屬于某個人,是由“有意思吧”網站組織的——將一個日記本以快遞或面?zhèn)鞯姆绞皆诰W友之間依次傳遞,收到本子的人可以寫字、畫畫、拼貼……簡單來說,它是一本由眾多陌生人共同完成的日記。
五年來,這項活動已經吸引3000余人報名,共有11本日記本在傳遞。
如今,其中一本日記本走過了南京、武漢、青島等十個城市,外皮上已有了青黑色折痕和磨損的毛邊。第11站,北京,收件人是在北京生命科學研究所學習的研究生黃杰輝。
黃杰輝翻看著日記本。作為慣例,每篇日記的開頭,都要對前一站的禮物和故事作出回應。
他的前一站網友記錄著:“昨天一個朋友去云南了,離開這邊的一切,甘愿一個人在那邊拿著一份低薪過著自己想要的生活……這是他壓在心底的一個夢。許久我才說:‘那你記得,出去,是為了回來。”
再往前翻看,黃杰輝發(fā)現(xiàn),這些同齡陌生朋友的苦惱讓他感同身受。
離家上學一年半的第一位漂友不那么喜歡他所在的城市:“還是經常掛念老家的海,想著所有赤腳在沙灘上奔跑的日子。秦淮河邊的月亮再皎潔,還是會浸沒在現(xiàn)代夜生活的燈紅酒綠里,而當我站在河邊,不會欣賞了,卻只剩了一點孤獨……”
第二位漂友抱怨學校老師的按部就班:“理想這詞太過傷人,我早已把它遺忘在心里某個角落。”
第三位漂友則不喜歡她所學的大學專業(yè):“在作出這個決定的時候,我也無比地沮喪,但自己選擇的路,爬著也要走完。但我不知道自己親手丟掉的青春以后還能不能撿回來。”
這些在現(xiàn)實生活中相互交織的焦慮、不安、自憐、期望等諸多復雜情緒,是向陌生人傳遞信息的主要內容。
“這句話你已經說了一萬遍了,了解你的人可能會把它當作你性格軟弱的表現(xiàn)。”北京大學社會學系教授劉能分析說,“放在一個熟人環(huán)境,遭到負面回應的可能性很高;而陌生人缺乏判斷這句話的背景信息,因此一定會以常規(guī)模式來反應,即附和并鼓勵。”
在劉能看來,這是向陌生人傾訴煩惱的安全感來源。很多人不愿意在熟人面前展現(xiàn)出“負面自我”,然而,在陌生人的環(huán)境中,人們會更放松也更真實地展示自己的內心。當看到別人也面臨同樣問題時,還會產生某種“我并不是一個人在戰(zhàn)斗”的共同感,因此完成某種自我認同的心理舒解。
當然,不僅是焦慮,向陌生人表達的內容,還有自我暗示、自我期待或承諾。黃杰輝發(fā)現(xiàn),盡管有些不如意,這些年輕人仍然沒有失去希望。
抱怨所學專業(yè)的漂友最終以這句話結尾:“whatever(無論如何),這世界雖有時令人心碎,但終究是值得我們?yōu)橹畩^斗的吧。”
寫完日記后,黃杰輝選擇了下一站漂友——翻開書,隨機翻到某一頁,按順序數出下一位漂友。他附送了禮物:一條紅繩,掛著一只骨瓷小兔。
“為什么我會花時間做這樣一件事——寫心里話給陌生人看,卻不和朋友們聯(lián)系?”在封裝禮物與日記本時,黃杰輝突然冒出這個想法。他封上信封,決定天亮后,一定要給那些曾經親密無間、如今卻疏于聯(lián)系的朋友們認真打個電話。
(摘自《中國新聞周刊》2012年第1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