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泓
《大武旦:王芝泉》付梓出版了。喘息稍定,年過七句的王芝泉又開始勞碌和奔忙。7月7日在逸夫舞臺簽名售書,當晚又登上紀念俞振飛先生誕辰110周年教學成果展演的舞臺……
不能歇歇嗎?
真不能。她若一晌離了戲,好似丟魂。
誰讓她是“大武旦”?
武戲演員的人生多少有點殘酷:他們是舞臺上的運動員,卻難以享受運動員周到的保險;他們用高難動作換得熱鬧,老來卻要承受滿身病痛;他們中的絕大多數都是龍套,節目表上永遠沒有他們的名字……因此,人們以為,沒有本事演文戲、當主角的,才會無奈地選擇武戲這條路。很有一些人如此,但王芝泉是例外。
她身上有一股濃郁的理想主義色彩,這是建國后第一批戲曲演員的印記。他們經受過靈魂的紅色洗禮,單純濃烈,對事業有強烈的責任心和皈依感。對于南昆武戲這個處于邊緣地帶、而且一度消弭了聲音的行當,年輕的王芝泉像一個抱著個先天不足的嬰兒的焦慮的母親。她有深不可拔的愛,也有緊密膠著的痛,愛痛之間,她憑著川人的聰慧和膽魄,生出讓人難以置信的決心——她要拓寬昆曲武旦的一畝三分地,讓這片清寂了太久的地方熱鬧起來。
如果說這個想法在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尚算可行,到了八九十年代則讓人感覺悲壯甚而難過了。戲曲早已不是大眾娛樂的主流,更罔談昆曲、罔談南昆武戲。她的選擇實在有些殘酷。
可是,誰也不能說她沒有創造奇跡。在那樣艱難的時代,她的新創劇目超過了許多演員一輩子的數懸她使用的道具和把子品種是許多人見都沒有見過的;她學習的劍術、雜技、馬戲、舞蹈可以與專業演員媲美;而她的遍體傷痕,也足以讓七尺男兒為之膽寒。她像出鞘的寶劍,不管不顧地往前飛飚,直愣愣光影驚醒塵霾、沖破迷霧,清醒自定地劃出了一個熱鬧繽紛的武戲世界。1983年《大公報》主編費彝民贈她“武旦皇后”,并非過譽。
她的武戲,有自己的演出思想。每一出,都有獨特而清晰的定位;合在一起便有化合反應,這反應使得滬上昆曲一度出現了文武各占半邊天的景象。在小生、小旦、小花臉為主的昆曲天地里,武旦贏得了讓人刮目相看的地位。這個贏弱的行當,有了百年來難得一見的強健肌肉,還時不時成為追光燈下的真正主角。人們在為她喝彩的同時,摻雜著一點意外的喜悅:昆曲這樣文靜典雅的劇種,怎會有如許熱鬧?
但她的熱鬧,讓人們又不得不承認,這是真正屬于昆曲的。動靜之間的分寸、起落之間的拿捏,莫不皈依在昆曲的精魂下,閃耀著精致和講究的光。這光彩讓兄弟劇種的年輕武旦們動容和神迷,她們暗暗驚心:百戲之祖即便走到今日,依舊是能奉為圭臬、堪為師表的呀!她們為王氏武戲的魅力折服,八方集結拜在麾下,要從這神奇的昆曲里尋找秘方,去豐沛地方戲的舞臺呈現。于是,近二三十年來,王門有了眾多弟子,王芝泉的學生遍布四方,昆曲武戲進行了意義深遠的哺育。
當然,王氏武戲的重鎮仍是上海。這里,她和她的得意門生們撐持著一個王國,橫跨京昆,縱亙三代。嫡傳的昆五班還未形成聲勢,氣候已經有了。作為一個武旦,這些的確夠成功,夠圓滿,夠讓人感懷和崇敬。可是,她的心底打著另一個問號——未來的南昆武旦們,還會像自己當年一樣,虎虎地攢出一份生猛絢爛的厚實家業嗎?
——被譽為“海上第一刀馬旦”的谷好好已經是昆團副團長,業務做得風生水起、堪稱猛將,在她的直接推動下,上昆創作了榮登昆劇節優秀劇目榜首的《景陽鐘變》,一掃近年來滬上新編武戲頹衰之勢;
——上海京劇院的楊亞男、浙江京劇院的安利娜,是武戲熠熠閃光的后起之秀,延續著京昆不分家的傳統,用昆曲的光彩浸潤著京劇的骨架,漸漸有了聲名;
——“昆五班”中最為突出的錢瑜婷、王倩瀾,已有小荷之姿,鐵桿戲迷們樂于在她們身上尋找王芝泉的范兒和味道……
對這些優秀的學生,王芝泉是要豎大拇指的。但她更明白,離擎南昆武戲之旗的“大武旦”,年輕的孩子們還有一段路要趕,她們還需修煉。
不著急,昆曲六百年了,這點耐心還沒有嗎?
王芝泉靜靜等著,朝著她來時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