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光（組詩）

蘆葦岸

遽然去塵緣，從此好湖光。

——題記

遠景

在秋光中抵近的，是豆莢的豁達

和稻菽的曠遠，湖畔盛滿我祈禱的純色

隨意橫臥在岸邊的一籠野菜，仿佛一位

得道的高人，醉心于潛修靜養的光陰

果實的光澤布滿星星般的泥點

烈日和雨水讓它們都有著結實的紅

從不遮隱欲望，爭相把果子高舉

飽滿、豐腴、本色，吸足了陽氣

我把目光抬高，開始傾倒滿腔的虛榮

翠菊見勢高喊：“徹底清空你的肚腸吧!”

淡看功名的鸕鶿，在水中輕巧地折返

霧靄四起，像罩著熟睡的嬰兒的幃帳

南來之風吹皺的湖面，閃動萬千魚鱗

如果雅興沛然，不妨與叮當聲中的船匠

促膝長談，他雪亮的斧子，鉚實的鐵釘

淬過歲月之火，浸泡過止水的幽香

他興許會告訴你，一泓漁網般的湖

網著無邊的寧靜，無聲地泛著熠熠秋光

細雨

帶著秘密訪問我的近鄰，這些密織的

孩子一樣透明的小可愛，聽到我的贊美

在芭蕉上連綴成能夠觸摸的晶瑩的滾落

泥地上的吻痕，堆積成湖岸上的景致

微風喚醒小坑洼的眼睛，嫩芽天生嗜睡

只有蝸牛，以偉大的觸須，拽動“慢”

倘使覓食的麻鴨一時貪戀湖光的曠遠

我繃緊的心就會像漣漪擴散，成為逝水

無論天空多么急切，即使彤云密布

傾盆的魯莽也不會以暴雨的形態肆虐

羊奶草上站著的胡羊，反芻著寂靜

哪管雨聲密織而成的一片湖藍色的憂傷

至于那穿越視線的搖船，兩舷的魚鷹

不時抖落羽毛上滑行的水，縮著頭

落寞地望著迷蒙的天空，似在追問

躲在云層里的魚，哪來那么多的眼淚

而在我跟前，一只深褐色的小龍蝦

正順著一根排滿雨滴的水草往岸上摸爬

晴日

天光云影的哲理莫不是湖心的那片漣漪

請相信明鏡有著泉水一樣的掛念

曳著穗，因守望而熬白了青絲的蘆葦

修長的葉子承受過多少細密的水珠

受熱力的邀約，水珠們夾雜葦葉清香

在湖上蕩漾。對岸，枸杞們一字排開

舉著紅紅的果實，像是獻給碧水的瑪瑙

驚異于近旁的那只蜻蜓，靜立青枝嫩葉

陽光是它吮吸不盡的營養，透明的

汁液從它兇悍的大嘴里，一刻不停地

進入它纖巧的身體，直至充盈它的雙翼

啊，我猛然發現，吹皺一湖清波的風

以它的翅膀為起點，扇動著，扇動著

時間朗潤的觸須，緊握在它的手中

蜻蜓投影下的虎耳草上，兩只七星瓢蟲

交談甚歡，世界在他們身外空洞、渺小

由近而遠，清晰可觸的光線漸漸迷離

空蒙的遠處仿佛隱藏著什么世間的奧秘

閃電

一張銀亮的新網。我寧肯篤信那是漁人

誤把烏云滾滾的天空看作魚群的故淵

迷幻、詭譎，仿佛蚯蚓一般的脈管

讓我的眼球充盈靜電，一條小船使整個湖

劇烈晃動起來……(但在有時脆弱不堪)

雷聲清理著湖空，那張朝天拋開的巨網

速度快得可以讓連天的濕氣快速自燃

并有著水蛇一樣迷幻的身段和銀魚的鱗光

歲月之湖，歲月之湖，在我的打量之外

無聲的云燕，反復刺進云端，濺起的光影

啪啪地，隨意焊著上蒼掩飾不住的狂歡

見機行事的漲水蛾，占據潮濕陰暗的角落

張開藍幽幽的翅膀悄悄收藏閃電的饋贈

豌豆花吹響了向上的號角，一旁的燈籠絨

心領神會，高喊花萼里的風暴即將開演

條條鍍金的鞭子抽打我，心窩酥麻、空蕩

是不是，漁人已被漁網拖走?這個早晨

獨我深陷黑暗中，等待浪里白條浮現……

有容

又是黎明，空氣照樣清新，太陽照常升起

我克制腳步，讓響動輕些，盡可能輕一些

今天有何不同?昨日的那片棕樹異常濕重

晨霧細密的白啊，極像一張漿洗過的紗巾

那是昨夜的月華來不及收走的一份眷戀

或許它漫過我的窗，在我的夢里許下諾言

湖面水汽升騰，不斷地加入濃霧的田園

天和湖的交融，像忘卻了嚴苛的律訓

自在逍遙讓彼此的容顏保持著相見的歡悅

箬竹仿佛比我更為鎮定，在更低的坎兒下

靜觀其變——像是佛坐身邊的得道高僧

不遠處，荊棘如蓬，晨起的小動物們

打過了哈欠，這會兒正蘸著湖水洗臉呢

這安然的晨景，它們有足夠的大度接納

一個闖入的俗人和他止不住的竊喜

我曾經看見一只河蚌寬恕了螃蟹的不恭

而岸上的烏鷸，并沒有趁火打劫

和今晨一樣，湖畔的事物，都相敬如賓

野徑

享受被某種不可抗拒的自然之力牽引

兩指夾著時光的書簽，埋頭走入環湖小路

柔滑的青苔一定是拓印了某個先人的腳步

對于我的到來，那些挑著露水的野草

驚訝地點頭，喉嚨里響著：“有失遠迎!”

峨冠博帶的藍鈴花，環佩叮當的風鈴草

收回守望湖水的目光，報我以傾城的甜笑

偶爾會遇到攔路的蛛網，就側身繞行

有時像一頭懷揣美夢的小鹿，蹦跳而過

寧靜使人輕盈，心靈的翅膀潛滋暗長

殘留網心的小飛蛾，臨死前露水凈身

它小小的生命在蛛網上留下湖波的遺痕

有時真是如此，事物的秘事不可理喻

在荒僻之地，連掙扎都充滿淡淡的詩意

那些光澤如處子般晶瑩的草甸、林子

悄悄退至我身后，這謙讓使我無地自容

感謝一頭霧水，惠顧我光光的腦門

青苔湮沒的鞋子，仿佛長滿綠藻的棄船

雨燕

多么欣賞有人稱之為湖燕的這些小機靈

這些藍莓一樣的箭鏃，在湖面穿梭

它們運走的雨水，在柳林的西南面

或許又可以形成另一個更為開闊的大湖

好想加入它們的隊列，從陽光閃耀的這邊

從高處的湖綠色屋頂上，向玲瓏的湖心島

進行俯沖練習，展示令人目眩的身體美學

它們有時集體行動，刮動的風掀起湖波

偶有落單的一只，在涌浪伏動的夾竹桃上

悠閑地梳理光滑的羽毛，尖喙嘰嘰磨動

甚至，飛累的雛鳥會大膽地落在我跟前

白喉針尾，像一款還沒摘除標簽的

兒童迷你直升機，短暫的寂寞給予它

打量人類的機會，幽藍的小眼睛直放電

我還聽到了安慰，聲音清脆，縈繞耳邊

它們喜歡把家安在葦叢附近的縫隙中

冬天枯黃的葦葉有比其他植物耐磨的韌性

細軟柔滑，適于做窩，更適合生兒育女

花事

晴朗的日子，趕上一場花事，無需運氣

如浪似潮的葛藤花，在平原上隆起小山

一座座，綿延開去，蝶形、紫紅色的花

串成迷人的長鏈。時光深處浮動暗香

遍地的斑茅也趕著把人的心思測度

奉送寒涼利尿的甜根，洼地潮濕的氣息

經過舌尖進入體內，清淤一腔雜念

妖艷的蝴蝶蘭是高貴的，像打開一場夢

那迷霧般的花萼里，藏著蔚藍的湖泊

在光陰的另一面，真正可以各取所需

如果不忌憚眼花繚亂，那就張開雙臂吧

鳶尾花讓萬千只小鳥的棲息超級夢幻

紫瑩瑩，藍幽幽，粉嘟嘟，千嬌百媚

成片的豆豉草毫不費力地博取連聲驚叫

倘使熱烈的重口味不太合意，那就走近

沼生草本，菖蒲自是挺拔，千屈清秀

水菊花瞇縫著小眼睛，細聲細氣地嘮叨

我們天生麗質，就連薏苡也珠圓玉潤

界面

一行白鷺上青天。佛塔倒影素凈的波光

從仰望到平視，從遠到近，從緘默到緘默

在湖畔，界面的每次交割都牽動神經

我用孤坐替代走動，意念宛如眼前的逝水

跟隨事物，受制于它們或明或暗的關系

有時只一瞬，就可完成一次魂魄的震顫

微風在湖面搓出一道道褶皺，忽東忽西

好像什么靈性之物領走了旨意而歡欣不已

這邊或那邊，上或下，光陰交織動與靜

早晨、中午、黃昏，秘籍至少開合三次

我在一天中，反復獲得這樣的恩準

免受風塵侵擾，隨意地站立或者坐臥

枯站，捕獲時間的分量和軟糯的慈光

偃臥，得以欣賞倒轉的湖面白云飄飄

靈魂的界面，無外乎浩蕩的大地和天空

拜謁晚念珠、海壽花，六月雪，天色向晚

梵音裊裊的夕光，將我投射很遠。牽牛花

紫色的小喇叭賜予忠告：斯人獨善其身

（選自《詩林》２０１２年第３期單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