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 最后的農忙

馮一刀

現在的中學生可能難以想象，“跳出農門”曾經是農村孩子努力讀書的最大動力，因為這是他們改變人生命運的唯一途徑。1997年的夏天，我也終于迎來了“跳出農門”的關鍵時刻——高考。十幾年寒窗苦讀，成敗就取決于這場關鍵的考試。我那個時候滿心向往著北京這樣的大城市，考試才結束，我就發現自己發揮欠佳，于是，陷入了焦慮之中。

但不管怎樣，我必須得離開學校了。從鎮上的中學回到了農村，接下來我能做的，只能是在焦慮中等待考試結果。想到考試前的那些豪言壯語，以及對家里人許下的“一定考上”的保證，我的焦慮進一步加深了——倘若真的考不上，難道要復習一年再考？這是我萬萬不愿意的。或者竟要在我出生的偏僻農村，當一輩子農民了？

7月真是一個殘酷的月份，炎熱的天氣，焦慮的等待，不確定的未來——我在炎熱的7月午后，經常一個人有事沒事地跑到村口眺望，或者坐在村口池塘前的石階上胡思亂想、發呆。

不過農村里的農忙季節——“雙搶”也開始了，這是農村一年中最忙碌、最累人的時候——既要收割早稻，又要插種晚稻。又因為正值7月，天氣炎熱，所以一般都是“早出晚歸”——為了趕涼爽，經常很早就得起床下田，中間回來，下午三四點再出門，天黑時回家，以避開最熱的中午時分。

記憶里打我能干活起，每一個夏天我都會在田里幫父母一起“雙搶”。1997年的夏天自然也不例外——在命運宣布我“跳出農門”之前，我和所有其他務農的農村孩子并無兩樣——清晨，在太陽還沒有升起之前，我們就走向田野，在一片水稻田里，挽起褲腳、揮動鐮刀，打下一粒粒谷子；中午時分，天氣實在太熱，便回家吃午飯。午飯通常很簡單，有時甚至沒有菜，在米飯里加入豬油、鹽和醬油，捏成一個飯團就將就著吃了，飯后在門外的陣陣知了聲中，倒是可以先美美地睡上一個午覺，待太陽稍微西斜之后，再戴起草帽，重新走向田野。一天的農活下來，有時候會搞得渾身泥濘，手臂上還會被水稻的葉子割出一道道痕來。不過，雖然干活很累，但晚上回到家，撈起在井水里浸了一天的西瓜，吃起來既清涼又甘甜；又或者端起一盆井水，從頭頂上直淋下去，立刻就覺得疲勞頓消。

1997年的夏天是我記憶里最后一個與父母一起農忙的夏天。其實農村里的夏夜是那樣迷人——傍晚時分，灑些井水在地上降溫，入夜后搬一張竹榻到院子里，躺著，抬頭便是滿天的繁星，天空高大明凈，而大人們會坐在竹椅上納涼，翹著二郎腿，手里搖著蒲扇，一幅悠然自得的樣子。有時候涼爽的風會從遙遠的地方吹來，風中傳來片片蛙叫聲；又有時候，走出院子，到村口的小路上散個步，而螢火蟲就在那里飛來飛去。夜晚的山村，沒有噪音，偶爾有幾聲犬叫，寧靜又安詳。

所以，農忙并沒有那么可怕，至少1997年，農忙生活減輕了我對考試成績等待的焦慮，直到有一天，報紙上登出了浙江省的高考成績——在密密麻麻的考生名單中，我發現了自己，成績與之前估算的非常接近，那么接下來就看之前填報志愿的運氣了。后來我慶幸自己挑了一所并不十分熱門的學校，而且是在遙遠寒冷的哈爾濱。大概是少了競爭者的關系，我被順利錄取。

隨著錄取通知書的到來，我少年時代的最后一個暑假也就快要結束了。雖然不能去自己最想去的地方，但畢竟我要去的城市也是一個遙遠的地方，而我對遠方充滿期待。這或許和我之前從未出過遠門有點關系——在上大學之前，除了上學時要寄宿在縣城，其余時光都在鄉村度過；或許少年時代輕吟淺唱過的一首流行歌曲——《外面的世界》，在無形中影響了自己吧。

終于即將去外面的世界了。第一次出遠門，第一次坐火車——1997年的夏天，香港回歸，而我終于有機會離開我出生的農村。然而，雖然我的心已經走在去往遠方的路上，行為卻完全是鄉村式的。第一次坐火車的經歷，現在看來簡直可以用“悲慘”兩字形容——我在上海登上K58次火車，發現車廂里已經坐滿了人，一個空位也沒有，于是我便拖著我的大行李箱，走到兩節車廂的過道處。讓我想不到的是，那火車一路下去，竟然一直沒有空座位多出來，于是我就在過道處，一直站著到了沈陽(偶爾也會坐到我的大行李箱上)；而事實上，我拿的是有座位的火車票。一個完全沒見過世面的農村孩子，一心向往著“外面的世界”，但對外面世界的社會規則一點也不懂——中學時代，從我家到縣城的車，都是些鄉村小巴士，乘車根本就沒有“對號入座”這一回事，我以為外面的世界也是如此，于是有了我第一次坐火車的悲慘經歷。

我無怨無悔地一路站到沈陽，一路上，生平第一次見到那些北方的鄉野，與我的家鄉是那樣不同——玉米地是一望無際的，而附近卻見不著一個村莊。我知道，不但南方的夏天的確離我遠去了，火車載著離去的，還有我的少年時代。

我的少年時代也曾經意氣風發、志向勃勃。但是若干年以后呢？譬如現在，我對世界的看法，對志向的理解，已經全然不同——從過去一心想著“跳出農門”、向往大城市的生活，到如今卻是一心向往著鄉村，渴望有一天能夠離開城市生活了。

夏夜的星空，山里吹來的涼爽的風，田野里的螢火蟲，寧靜清爽的空氣——這樣的鄉村，難道不是在逐漸消失嗎？當看到越來越多的機器，轟鳴著從城市走向田野，越來越多的汽車飛揚著穿過一個又一個村莊時，我意識到自己開始懷念1997年，以及1997年之前的那些夏天。

這個夏天，多花些時間踩踩家鄉的土地，有機會多陪陪父母。因為不久的將來，你會去廣闊天地遨游，屬于你和家鄉的日子將越來越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