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飲一杯無

胡姚雨

1

是朱老師看重林姍，才叫她去校廣播臺做主播的。

林姍讀書多，每周一三五傍晚跟大家分享讀書心得，推薦好書，實在忙不過來，這才把校刊的任務轉交給新人來做。有聲媒體總比半月一期的校刊更具影響力嘛。

可是……有什么東西是林姍不愿意放棄的。她卻不能當著朱老師的面說。

在和新人交接任務的時候，林姍特地囑咐了一句：“‘醉月行吟這一塊是校刊的特色欄目，它專登同學原創的古詩文，是亮點……所以還是我親自來做，你們以后在郵箱里查收稿件時，看到署名周子岳的，就直接放到電腦桌面的‘古詩文文件夾里。我會處理。記住了嗎？”

——其實，就算你們記不住，我也會自己來看。

林姍心里默念了一句。校刊投稿郵箱的用戶名和密碼自己都有，周子岳到底來沒來稿，她肯定能第一時間知道。

這個周子岳，究竟何許人也？

當初，周子岳的詩一下子打動了林姍：

臨湖翠柏松，隱約無形中。晚來風雨急，寂寞到寒冬。

林姍一陣激動，再讀下去，另有零星幾句，也讓她怦然心動：

此身雖慵懶，亦可舞青鋒。

斜雨傾風綴成愁，一半在亭樓。

這是看了千篇一律的學生習作后，能讓林姍真正眼前一亮的東西。她連忙回復：“你的‘晚來風雨急，令我想起‘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感覺真好。‘舞青鋒三個字，讓我覺得或許我們有共同點……你是不是也跟我一樣，渴望窗外的風景？”

林姍心里一陣溫熱，這是不是恰似一種邀約？她輕輕點擊了發送——與其說“送”，何嘗不是一種“迎”呢？她想著想著，臉上緋紅緋紅的。

2

“你別看現在圖書館里人挺多，其實大家看的都是些娛樂雜志，流行小說。瞧瞧這些經典！我讓你去廣播臺做讀書節目，就是想給大家一點提醒。”

林姍凝視著朱老師指尖從書上揩來的那層灰，心想：無論如何，還是有人在讀的，還是有人在寫那些動人詩句的！

不過她不想說出來，該說的，都在郵件里寫著呢。給周子岳發出第一封信之后，他很快回了：“是啊，你說的這句古詩我也很喜歡。窗外的世界，必定比‘陋室里的美上千百倍。”

這種默契的往來，打開了精神交流的大門。周子岳每周會給校刊投兩三首古體詩，長短不一的詩，首首為她勾勒出一個校園詩人，不，是校園劍客的形象。波瀾不驚的學校里，這身影更顯得卓爾不群，美妙絕倫啊。

“昏燈殘燭凄涼話，好個難眠夜。”——我也會偶爾失眠。是不是因為同樣的事情？為考試為升學，大家都朝著一個目標，干涸了眼神，反而不知道未來在哪里？

“碧天何處過飛鴻，誰正挽雕弓。”——人人都想射大雕，卻忽視了背后的青天。你和我也是挽弓之人，但我覺得青天比大雕更值得迷戀，你說呢？

這些心思，有些寫在郵件里，有些就自己留著。像一塊巧克力，掰成兩塊，送人一塊，留下一塊。有人懂，味道就是甜美的。

“……我們忙于奮斗，這是不是就代表可以任由現實將理想榨成千篇一律的標本，而忘記給靈魂注入一些水分呢？今天，我們不聊經典巨著，不聊圣賢名人。我們聊聊，我們身邊那位時常為自己心靈注水的人。介紹他之前，先和大家分享一首他的原創古詩……”

那個傍晚，從廣播臺出來，林姍不斷地想：沒經過周子岳同意就向全校介紹了他，他不會介意吧？他聽到了，會不會欣喜呢？

3

那個叫廖敏的校刊新編輯出現在教室后門。林姍匆匆跑過去，廖敏說：“學姐，周子岳這次沒有投稿過來，‘醉月行吟是不是就不排了？”

林姍思維一滯，想了想說：“就差那一塊了？這樣吧……先把這一塊空著，欄目不能撤，我再想想辦法。”

艱難地熬過一節課，林姍急沖沖地跑到編輯室。打開校刊郵箱，新近的來稿里，確實沒有周子岳的。

為什么會這樣？林姍慢悠悠地走回教室，想起來了，自從兩周前給他回了郵件后，他也一直沒回復。是忙學習嗎？照現在的熟絡，他是不是應該先招呼一聲？他之前可是說好了的，每周都要投幾首詩的呀！

說起來，兩人還沒正式見過面呢，林姍忽然有種想去找他的沖動。再一想，心中癢癢的，興奮又緊張，說不清怎么就忸怩起來，真去找他，似乎時機也不到。那她只好動用那張王牌了，可是——真不愿啊。

以前周子岳投稿來，林姍總會把幾首特別喜歡的，偷偷占為己有。投來三首，發表兩首，一首私藏，這行為怎么定性呢？自己想起來都微微臉紅，還好這事沒人知道。如果不找周子岳，她就只好把這些“家底”先奉獻出來了。

從私藏到共享，林姍心里疼兮兮，慌兮兮的。一來舍不得，二來別人問這幾首哪來的，怎么說呀？但為了校刊，為了“醉月行吟”，她在所不惜了。

林姍想，下一期，周子岳一定會投稿來的吧。

4

“醉月行吟”在林姍的這般苦撐中又堅持了三期。直到趕上第四期定稿時，林姍在做節目的間隙，接到了校刊編輯部打來的電話。

“學姐，周子岳有沒有給你投稿呀？這塊內容還空著呢。”

林姍猛然間記起，前幾天編輯部那邊就在說稿件不齊的事兒。她這兩天一直在考慮該不該去找一下周子岳本人，羞澀來羞澀去，完全把個人的情緒排在了正事的前頭！

她用直播間的電腦匆匆登陸郵箱，來回看了三四遍，還是沒有周子岳的稿子。

那個熟悉的名字歸于沉寂，林姍突然覺得整個世界都靜了，不辭而別的傷感像一劑藥液注射進心里。待回過神，才驚覺是音樂停了。她顫抖著意識到，正做節目呢！這是直播事故啊！

再開口，節奏大亂，語無倫次。背景音樂都不知道放哪首好。我的天——林姍都記不得是怎么結的尾。朱老師事后找她，問她怎么回事，音樂停了都不曉得呀！每個教室都有廣播呢，多尷尬！林姍眼眶濕漉漉的。她摸著身側的校刊，下定決心，真該去找周子岳了。

她還在猶豫要不要告訴他，醉月行吟，這浪漫的名字是她特地為他起的，專用來擺放他的古詩，所以她不能忍受，這塊盛滿月光的地方隨隨便便就消失，她想跟他再商量商量，如果學業緊沒時間，可以把欄目周期放長，但希望他一定要堅持……而她也會堅持……

林姍跑到周子岳的班級，跟一個女生打聽，女生一指，他就在后頭的窗邊。林姍悄悄走到后面，周子岳正低著頭在寫東西……他在寫詩？！定睛看，這是一本A4大小的軟皮本。本子很大，文字也很長，不是那些古詩了。

“嗨，周子岳，你的粉絲又來了！”

林姍腦子一熱，就看到有人在指她。

5

周子岳抬頭，林姍覺得臉都要燒化了。周子岳問：“同學，你找人嗎？”林姍點點頭說：“對……找你。”

旁邊一圈同學都笑了。林姍觸電似地從教室里彈開來。

周子岳跑出外面說：“有事嗎？”

“哦，我……”那些郵件里來來往往的話浮現腦海，令林姍的臉熱辣辣的，“我是聽廣播知道你的……”

周子岳難為情地撓撓頭：“真是的……最近不少同學來找我，其實你別全信，我現在不寫古詩了。”

林姍眼神一凜，問：“為什么啊？”

“我本來寫這些是想借此獲得一些文學方面的獎項，后來知道古詩的比賽很少，還是寫一點前衛的，參加類似新概念這樣的比賽，才對高考有幫助。別信那個廣播。”

林姍語塞：“哦……那，祝你好運！”

就這樣走了，會不會太倉促？但也確實沒什么好問了。這么一想，眼淚還是情不自禁涌起來。林姍想，他的選擇很正確，不就應該這樣嗎？這眼淚本就是多余的吧，是自己給靈魂注水太多，現在多到溢了出來。

“醉月行吟”就這樣從校刊上撤掉了。

本來這一塊是林姍把自己跟校刊聯系在一起的關鍵所在，現在沒有了，也落得輕松。她把那些自己私藏的詩歌存進了一個新的文件夾，放到了硬盤的角落里，像保存蔬菜似的深藏起來。畢竟那段回憶是真的。

閑下來翻著自己制作的舊刊，那塊自以為心有靈犀的“行吟”之地，她還清晰記得自己說過：“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