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葵花向日傾

朱徐迪

葵花籽

從來到世上的那一刻起，我的記憶里就深深銘刻一種感覺：在陽光下。

每一天，從第一縷晨曦出現，到最后一抹余輝褪盡，我們無時無刻不沐浴在太陽的光芒之中。就連簇擁著我們的花瓣，也是太陽光一樣的金黃——溫暖明亮的顏色。

那時候我還小呢，沒有褪去初生的青綠。溫暖的陽光給我力量，給我希望。我也曾害怕過夕陽西下，因為陰冷的黑夜里，月亮不能給予我安慰。每當東方熹微之時，我終于可以長出一口氣，迎接即將到來的，新的一天。

漸漸地我不再害怕黑暗。我知道，哪怕烏云蔽日，陰風慘淡，太陽將一直以悲天憫人的情懷，在云層之上，默默注視著這個世界。

有一天向日葵被收割，我被關在了倉庫里。我不害怕。我的身體里貯存著太陽賜予、根葉收集的能量，那是生命的源動力。一顆葵花籽在嚴冬的幽禁，是為了一朵向日葵在春天的盛開。

冬天和夜晚再長，都是會過去的。太陽，永遠都在那里。

葵花芽

太陽是什么樣子？

在我沖破土壤之前，滿腦子都只是這一個念頭。

——別笑！要是你生來就在地底下，兩眼一抹黑什么都沒有見過，你也不會比我多懂多少。

唯一的向往，是葵花籽心心念念絮絮叨叨的太陽。

嗯，它那么溫暖，那么明亮，直視時甚至會把眼睛刺傷；它將沖破一切黑暗的屏障，徘徊在你的頭頂上；它使你充滿希望，滿心歡喜，有使不盡的力量……

葵花籽說這些的時候，臉上洋溢著濃濃的幸福。幸福的氣味彌漫開來，連我也覺得心口暖暖的。

可是當我就要長到地面上的時候，她撐不住了。畢竟，她把能量都供給了我生長。

她說，她怕是見不到太陽了。

她說，代她向太陽問聲好。

我默默地聽著。

明明知道太陽聽不見，明明知道它不在意……可是，還是要這么做。

——原來愛到崇拜，竟是如此卑微。

破土的一瞬間，我聽見葵花籽細細的聲音說：謝謝。

我才想起來，沒有跟葵花籽說聲謝謝。說謝謝的，應該是我啊！

我用愛太陽來感謝你，好嗎？

它那么高，那么亮，那么……可愛。我知道——那是融入我生命里的，葵花籽的愛，讓它在我身上延續吧！

我沖著天空，用盡全力呼喊：“太陽，你好！”

葵花葉

要是你問我，葵花芽是啥時候長大的，我可沒法告訴你。

如果你天天守著他，根本看不出他在長大；當你對他沒興趣了，隔了幾天再路過他，就會發現他躥高了一大截。差不多就是這樣。

當初我也是這種心情。

我剛剛出現的時候，看著這世界啥都覺得特新奇。接著發現，哎，我還能光合作用！開頭幾天我那個興奮……三分鐘熱度一過去，完了。開始抱怨，怎么我每天勤奮工作，一點成效都不見呢？

然后，就消極怠工了唄。

過了幾天，我突然發現自己高過了那一截籬笆——你能想象我當時的心情嗎？那種震驚！我突然就意識到了：我們所過的每一分鐘都是有意義的，積少成多，聚沙成塔，才會有日后的碩果累累。

從那以后，我開始用心關注生活中的每一粒微塵。

首先被觀察到的就是陽光。咋的就，我每天吸收利用它好像順理成章，完全無視了它的存在！你想啊，沒有陽光咋進行光合作用？沒有光合作用哪來有機物積累？沒有有機物積累咱就不在這世上了！

不過，要是你問我愛不愛太陽，我還是無法回答。說愛，太做作了，我從來就沒這個想法過；說不愛，忘恩負義。陽光來得太自然了，自然到好像本來我們就屬于一家人。那種感覺，就是……對，就是你可以每天罵它八百遍，卻絕不容別人抱怨一個字。

葵花根

我的任務，是靜靜呆在地底下，吸收水分養料，順帶固定整個植株。

工作也許很乏味，偶爾和螞蟻說說話，和蚯蚓聊聊天，夠了。對于上面的世界，我無從探索，只能聽聽傳下來的評論——這不是說我一點兒也不好奇，只是我太清楚，根到了地面上會有什么樣的后果。

上面的世界很熱鬧，卻是我無法觸及的。

除了一些支離破碎的片段，它唯一給我的就是源源不斷傳輸下來的營養物質，很香很溫暖。葉說，這是陽光的味道。

陽光，太陽，天空，云朵……這些，是我一輩子都不能理解的東西。

想到這里就會微微感到心酸。葉雖很努力地給我描述上面的世界，畢竟百聞不如一見。那股親切而遙遠的味道讓我著了魔似的癡迷，可是我知道，我不能占有太多，因為我們還要開一朵花。

培養一朵花，不那么容易的。

我知道我有一個機會見到太陽，只有一個。我并不期盼，因為這是盼不來，躲不過的。

——那便是，葉枯花落，果實豐收，死亡來臨之時。

其實，一次，足矣。

葵花萼

每當太陽升起，我便默默地把自己藏在花盤下的陰影里，藏在太陽光照射不到的地方。

因為我是那么丑陋，沒有媚人的姿態，沒有炫目的光華。我真的，什么都沒有。

我不敢出現在陽光下，因為……我怕，我怕我配不上。

太陽在它純金的圣殿里，會不會嘲笑丑陋的我，竟敢直視莊嚴的殿堂，妄圖從萬丈光芒里分一杯羹。

當年我也曾沐浴在陽光下，懷里抱著尚未成型的片片花瓣。那時候，我們還是花苞呢，我也還算長得周正，顏色也是鮮綠的。

然后，花瓣就長大了，花開了，我就再沒有理由，也沒臉出去了。

莫玷污了圣潔的陽光。

既然一定要有人來面對黑暗，那么，就讓我來面對好了。我不曾顯赫過，從未綻放過，耐得住寂寞。

我知道，如果黑暗在我眼前，那是因為太陽在我身后。我已經懂得了如何面對陰影，所以，放心，讓我來吧。

況且，背光時也有別樣風景：露珠在葵花葉上的反光如顆顆鉆石，我見猶憐；陽光會把花瓣照成半透明狀，似乎也在發光；斑駁樹影在微風中搖曳，是一幅瞬息萬變的圖畫……

陽光是那么神奇。

葵花盤

我愛太陽，我要大聲地喊出來，唱出來，讓全世界都知道：我愛太陽！

我是美的，不用你提醒我也知道。有什么好謙虛的呢。我有明艷的顏色和開朗的笑容，我要讓太陽也知道，它有一個轟轟烈烈的愛慕者。

當然啦，我并不是驕傲自大、目中無人。我知道我每天能夠笑對艷陽，是站在根老的隱忍，阿葉的奉獻以及萼兒的支撐之上。

所以，我更應該活得驚天動地、引人注目！大家付出了這么多，可不是用來打水漂的。我不張揚一點，誰知道我呢？我的魅力可是大家的功勞，那就要全世界來鑒賞，來驚嘆！

還有一點我是清楚的，我對太陽的愛，并不比誰來得更熾熱。根老因為責任重大，不能瞻仰太陽的風采，如果只是他一個，他必然會以生命為代價換取匆匆一瞥；阿葉對陽光的感情經過了時間的洗禮，踏入平淡是真的境界；癡心的萼兒真是太自卑了，太陽在她心里要比上帝還神圣，才會覺得自己不配站在陽光下。

反正，所謂當仁不讓。我，葵花的花盤，作為植株中最搶眼的部分，作為大家共同努力的成果，代表整株向日葵，向我們深愛著的、偉大的太陽，行注目禮！

葵花籽

我是陽光底下長成的又一顆葵花籽。

我身體里有葵花芽的感激，葵花葉的親密，葵花根的向往，葵花萼的暗戀，葵花盤的表白——滿滿的都是愛。

雖然只有花盤每天向日而傾，但她承載著籽的未來，繼承著芽的優勢，裝點著葉的平淡，接受著根的供養，傳達著萼的心愿——代表了我們全部。她懂，我們也都懂。

作為一株向日葵，我們生來，就是為了去愛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