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云變幻的歷史瞬間

張靜

《亂世風雷》是青年作家盧云劍創作的一部革命歷史題材的長篇小說。小說描繪了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豫西南地區特別是鄧縣的亂態紛象，各種勢力雄霸一方，天災人禍饑病交迫，亂世之中，風雷四起，作品以現實的表現手法、通俗的地方語言、濃郁的鄉土氣息、真實的歷史事件和歷史人物，再現了一個風云變幻的歷史瞬間。作家通過對史料的大量掌握與悉心揣摩，以一種獨具且富于深度的認知進入歷史，將這段沉睡塵封的歷史鮮活真實生動蒼涼地展現在我們面前。

一 、歷史的再現

現實不過是歷史的延續，正視歷史，是一種進步，忘記歷史，是一種背叛。戰爭文學對革命歷史的記錄，還歷史的天空以真實的色彩和云流，還歷史以表情和體溫，使我們再一次走近歷史，使歷史又一次走近我們，我們的心情也隨著那熟悉又陌生、凝重又靈動的歷史軌跡抑揚起伏。作家內在的目光必是看到了瞬間可化為永恒，所以《亂世風雷》的寫作，似乎可以看成是作家對歷史的一種記錄、一種回歸、一種解讀、一種發現。

縱觀整部小說，覆蓋面較大，鋪排的場景有正面、敵后、城市、鄉村，涉及的武裝力量有共產黨領導下的農民武裝、國民黨政權、自治派、紅槍會、土匪、地霸等，小說情節波瀾曲折懸疑重重，但又條理分明脈絡清晰。作品以發生在豫西南邊陲鄧縣的一系列革命斗爭為主線，以反動派的白色恐怖、地方自治、地方抗匪等各種勢力的紛爭為輔線，主輔相配，分而合，合而分，涇渭分明，雜而不亂?？h長卞萬選領導的國民黨政府制造嚴酷的白色恐怖；土匪楊小黑無惡不作禍害鄉里；大地主李子美欺男霸女魚肉鄉鄰；地方民團團長雷云亭組織紅槍會抗匪除惡；自衛隊隊長寧洗古統領自衛隊自治一方，保一方平安；郝久亭、郭少冰、唐麗新、閻文甫等共產黨人帶領群眾前赴后繼、不屈不撓探索革命道路。這些主線與輔線恰當有序地搭配，織成一張大網，將讀者的心牢牢地抓住，回味無窮，意味無盡。

政治是一個載體，社會也是一個載體，政治載體被濫用，會導致強權和壓迫；社會載體被濫用，會導致災難和動亂。《亂世風雷》真實地再現了鄧州特定歷史時期在強權壓迫和災難動亂之下，土地革命所走過的艱難卓著的歷史征程。當時，革命重點從城市轉向農村，地處豫、鄂、陜腹地的鄧州，中國共產黨積極發動帶領廣大農民群眾，組織武裝力量，發起谷社起義，但由于黨內“左”傾冒險主義的倉促推進，導致起義以慘烈失敗而告終。起義雖然失敗了，但革命的星星之火卻播撒在人間，并且由弱到強，漸成燎原之勢。小說既展現了歷史跌宕起伏波瀾壯闊的一面，又復活了歷史極其復雜多變的層次，讀后對革命中的歷史和歷史中的革命，有了更為真切的體悟和洞悉，從而超越了對過往歷史解讀的羈絆，使歷史與我們感同身受的現實接通，實現了切入真實與探索真理的審美創造，實現了對波詭云譎的歷史的藝術審美創造。

二 、富有個性特色的人物形象

歷史是由各種錯綜復雜的關系組成的，如一條波濤洶涌、暗礁密布的河道，翻卷曲折地向前奔流，時而平緩時而劇烈的內部矛盾、敵我矛盾以及生生不息的斗爭，為眾多的人物提供了風云變幻的活動背景。文學是人學，必須在生活的空間里塑造出一個或一群人出來。《亂世風雷》寫活了一群復雜的人、豐富的人，那一個個鮮活強悍、極富個性特色的人物形象，深化了我們對人的認識和理解，不僅有骯臟的、卑劣的，更重要的是作品還升華出一種高尚的、忘我的、無私的、無畏的人格境界，這種崇高境界所散發的光芒，照亮了蒼茫深邃的歷史天空和當代戰爭文學的人物畫廊。

南陽地下黨負責人郝久亭，是一個堅定勇敢不屈服于命運的人，在他的身上，有一種孤絕的品質，一種“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精神。革命者內心的烏托邦沖動，使他不計成敗，不計得失，只知一往無前地進取，希望直抵彼岸。由于他的“左”傾激進思想，使他在時機尚未成熟的情況下，倉促發動谷社起義，導致血流成河的慘劇發生。革命者們仿佛是一個陌生的人種，有時他們的勇敢簡直發展到了瘋狂的程度。在這里，作家不僅是一個尖銳的洞察者，還是一個誠實的懺悔者。但革命者的血不會白流，它使更多的人從屈辱、閉抑、奴性的生存中覺悟過來，最終把整片受難的土地都變成了悲壯的戰場，它匯聚起來的悲鳴，連天地都為之動容。雖然郝久亭長達數年的革命努力，遭遇到了意想不到的慘敗，但他身上那種堅不可摧的信仰和力量，面對生活堅韌挺進的勇氣，依然值得尊敬。小說探討了一個人如何在信念的重壓之下，在內心的曠野里，有所行動，有所付出，有所犧牲，有所承擔。

中共黨員郭少冰，他的公開身份是國民黨鄧縣縣黨部委員，其實也是地下黨負責人之一。他處事冷靜遠達，巧用有利的公開身份作掩護，為黨做了許多秘密工作，曾幾次遭敵人懷疑，險象環生，都憑借他過人的睿智和從容安全脫險。他深深愛著勇敢單純的黨內地下工作者唐麗新，不幸的是，唐麗新卻在保衛鄂豫皖根據地戰斗中光榮犧牲，為黨奉獻了自己年輕的生命，他們的愛情絕唱令人潸然淚下。在郭少冰的身上，呈現出民族性格中的某種特質，即環境的險惡和斗爭的殘酷，考驗著他的堅強智慧和堅定不移的革命信仰。

農民苦出身的熱血男兒單德炳，在復雜的斗爭中打磨修煉自己，漸漸成長為一名優秀的共產黨員。他滿腔熱情地組織農會工作，參加谷社起義，并以民族大義為重，由決意消滅曾鎮壓谷社起義對人民犯下惡罪的雷云亭，到下決心策反他，經歷了一個從死敵到戰友的痛苦抉擇。解放戰爭期間，他又多次遭敵人逮捕，但他忍辱負重，嚴守秘密，積極為黨工作。單德炳體內蘊藏著如火的激情和過人的膽魄，勇敢直面前進道路上的兇險和曲折。這是一個富于性格光彩，棱角異常分明的個性化人物，使讀者感到他就是這片土地上孕育的，就是那個時代鍛造的，屬于我們這個民族的英雄。

革命者的后起之秀閻文甫，這個農家苦孩子從對革命蒙昧無知到不由自主的追求，以及追求中的蛻變和蛻變中的情感起伏，韜晦與遠慮，從而真實地再現了戰爭中人曲折復雜的成長過程。在那個動蕩不安的年代，閻文甫出身卑微，小小年紀就經受了眾多苦難，但他敢于動腦善于學習，有信仰有追求，從革命的最底層一步步走到一個真正成熟的革命者。這樣的人物形象豐滿高大，真實可信。

紅槍會首領雷云亭，是一個思想性格有著多重變奏的人物，對他的認知，要用不固定的眼光去觀照。他有著農民式的狡猾和粗俗，也有土匪式的兇狠和殘暴，還有革命者有良知有責任感的一面。他魯莽殘暴地鎮壓過谷社起義，也英勇地地打擊過土匪陳四麥、楊小黑的燒殺搶掠，抗戰前夕被紅軍游擊隊策反，加入了抗戰隊伍。在他的身上，既有俠肝義膽的江湖氣魄，又有草莽氣味的民間角色；他粗狂雄武豪放，明顯帶著鄉土民間粗俗性格中的豪氣霸氣匪氣和正氣。這樣一種多角度不確定的描寫，使人物擺脫了臉譜化和簡單化，有了更耐人尋味的魅力，為讀者提供了廣闊的審美視野，給人一種嶄新的審美感受。

當黑暗的權勢和人性的污濁將那個動亂年代包圍的時候，有的人選擇抗爭，以堅守信念；有的人選擇妥協苦熬，希望有一天能迎來美好的生活；有的人則墮落為黑暗勢力的幫兇，用踐踏別人的方式來保全自己。如原共產黨員王德昌，在殘酷的斗爭面前，經受不住敵人的淫威和誘惑，叛變了革命，變節投敵，成了敵人的走狗，用犧牲戰友的生命讓自己卑劣的靈魂和軀體茍延殘喘。王德昌的由革命到變節，在小說中，是一個深刻的轉折，也是這部小說很有力的一筆，這種從無罪到有罪的轉換，說出的其實是人性的黑洞，以及這個黑洞里所潛藏的可怕景象。不是犯罪了才是罪人，而是由于人性里面有原罪的性情，才使意志不堅定的人因經受不住酷刑或誘惑而走向了犯罪，小說挖掘到了隱藏在人性深處的堅固壁壘。這個看似有點基督教背景的主題，所逼視的其實是人在一種另類的境遇下，正常人性所可能發生的變異和延伸。正是這種對罪責、對恥辱意識、對道德和欲望的復雜關系的深刻辨析，使小說的力量直達人心的深隧處，從而表達出生命的豐富情狀。

在那個戰爭頻發的年代，許多人或者絕望，或者家破人亡，他們艱難地從傷痕累累的歷史中爬出。但也有一些人，橫征暴斂，殘害百姓，摧殘革命，永遠地倒在了歷史的恥辱柱下。如頑固反共的鄧縣縣長卞萬選，陰險狡詐，殘酷地鎮壓谷社起義，兇狠地荼毒共產黨人的革命活動。他妄想用政治的酷刑，以使人們不敢產生犯上作亂的念頭。世間最可怕的動物不是別人，而是人自己。當人的邪惡本性完全暴露的時候，世界雖是人間，其實已是地獄，而這地獄的中心，正是由卞萬選之流的反動派制造的黑暗專制的鐵血政治。

小說另外還寫了一大群堅貞不屈頑強奮斗的共產黨人，如谷社起義失敗后，遭敵人逮捕英勇就義的劉西閣、丁大中、單德炳的妻子單嫂王香花，被國民黨反動派暗殺、英年殞命的自衛隊隊長寧洗古等，他們寧死也不向惡勢力低頭，堅守自己高貴的氣節和信念，窮兇極惡的權利者黔驢技窮，只好消滅他們的肉體，以終止他們的對抗。這些真正的共產黨人就像一群浮雕，從那個殘酷的亂世里凸顯出來。他們都是心懷遠大理想，勇于承擔拯救民族命運的責任，逆流而行，無私無畏的人。盧云劍的小說把渺小的人物置身于理想的悲歌之中，把凡俗的人生和雄渾的人生對接，賦予這些小人物高尚的靈魂，震撼蕩滌凈化著讀者的心靈，從而達到用文學去溫暖校正人心的目的。他的小說是在為一種有力量的人生，一種雄渾的精神存在作證。

《亂世風雷》以事帶人，從個人的愛國精神到整體的愛國行動，從反動派的窮兇極惡到負隅頑抗，在斗智斗勇的過程中，把人物性格表現得富有思想的深度和回味的持久性。作家拋開慣常用的“奢華飾文”的套路，以一種樸實易懂的語言，將人物的形象刻畫得栩栩如生，真實豐滿，獨具特色，閃爍著鮮明的個性光彩，使讀者倍感親切，印象深刻。這正是小說的一大成功之處?！秮y世風雷》長達三卷，整部小說的敘述，顯得極為客觀耐心十足。一進入盧云劍的小說，就會被其中豐富宏闊的內容，精彩的細節描寫，耐人尋味的場景所吸引。那些突變的情節、逆轉的故事、拓展的主題，以及綿延在語詞中似乎觸手可及的真實，會悄無聲息地把讀者引領回歷史的現場。

歷史沉重的一頁翻過去，一切本于塵土，又歸于塵土。歷史的苦難只有在被記憶的時候，才有可能轉化為積極的思想資源。現實生活中有些人的人生理念和價值取向開始匍匐在地，逐漸失去了站立起來的脊梁，小說中那些浩大強悍的生存真實，莊嚴的生存勇氣和力量，對于重新思索現代人的生存境遇和精神出路，具有著不容忽視的作用與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