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荻
率領七十二軍起義,氣得蔣介石大罵“娘希匹”
遼沈、淮海、平津三大戰役之后,蔣介石幾百萬精銳嫡系主力已喪失殆盡,蔣家王朝已處于風雨飄搖、分崩離析的絕境。郭汝瑰回憶說:
憑我多年的經驗,我知道蔣介石作戰失敗經常遷怒于人。近來我多少有點敏感,覺得有人中傷我,蔣介石已開始對我不信任。我是深深了解特務手段的殘酷的。一想到萬一情況敗露,被嚴刑拷打,血肉橫飛,求死不得的情景,確實有點不寒而栗。不如還是引咎辭職,早日離開受懷疑的境地為好。因此于1948年12月24日何應欽離職,徐永昌就任國防部長的機會,遞上報告請辭第三廳廳長。但是顧祝同勸我打消辭意。他說:“你不過是承辦業務的人,重大決策都是上級決定的,哪能由你負責呢?你不必引咎辭職!”
顧祝同不知郭汝瑰真心是想趁機離開避禍,引咎只不過是飾詞,所以還善意地留郭。另一方面郭看見形勢急轉直下,迫切希望能夠從此離開黑暗的蔣家王朝,奔向充滿光明和希望的解放區。1948年10月以后郭曾一再請求任廉儒把其心愿轉告黨。任廉儒一直以川鹽銀行上海華山路辦事處主任身份為掩護,秘密進行黨的地下活動,經常來往于京滬之間,與郭聯絡。他到南京常住《益世報》報館。任廉儒向上級請示后,來南京對郭說:“你到解放區沒有什么大的作用。你與其到解放區,不如想法爭取到大西南去。黨組織認為,解放軍渡江及掃平江南不會遇堅強的抵抗。但是蔣介石最后必然妄圖鞏固西南,西南必有一場惡戰,到那時,你能想法舉行起義,瓦解敵軍,影響作戰進程,其作用和影響不是比到解放區去更大嗎?”郭于是決心再冒險爭取帶部隊到西南。他又找參謀總長顧祝同,要求下部隊出任軍長。這時,蔣介石懷疑郭汝瑰又苦無憑證,他一時任命郭汝瑰為第十軍軍長,一時又改任第十八軍軍長,“望早日到職”,但不久又莫名其妙地免職,改任第七十二軍軍長。七十二軍在淮海戰役中被解放軍包圍,軍長率部投降,跑出來的一部分官兵。蔣介石于是命令重組這支部隊,并立即開赴四川。郭在履軍長之職前,晉見蔣介石,蔣說:“你不行,唔!你要好好歷練!”
在郭汝瑰回到四川組建七十二軍的同時,任廉儒也以重慶川鹽銀行高級職員的身份,回到四川,與郭汝瑰接上關系。1949年8月間,郭汝瑰到宜賓視察部隊,任廉儒帶著解放軍第二野戰軍聯絡部的偵察科長趙力鈞到宜賓見郭。經商量,為直接密供第二野戰軍解放重慶和西南的情報,他委任趙力鈞為第七十二軍駐重慶辦事處辦事員,為收發情報更方便提供條件。同年10月,當解放軍第二野戰軍進入湘西,準備向四川進軍時,蔣介石飛抵重慶,召開守衛大西南的作戰會議。會后,蔣介石又召見郭汝瑰,讓其集中主力在成都附近,與解放軍決一死戰。不久便電令郭汝瑰為二十二兵團司令,直接指揮第二十一軍、四十四軍、七十二軍和三個獨立師,作為防堵解放軍進入四川的前哨兵團,并要求七十二軍在長江、沱江一線布防,阻止解放軍渡江。
隨著解放軍進軍西南,郭汝瑰也加快了起義的準備。他剪除了七十二軍中的特務和反動分子,做好官兵的思想工作,按照與任廉儒商定的計劃,于解放軍入川之際,也就是1949年12月11日,以國民黨二十二兵團司令兼七十二軍軍長的身份,在四川宜賓地區通電宣布率七十二軍起義。此舉破壞了國民黨蔣介石固守大西南的計劃,為解放軍進軍大西南撕開了一個缺口,立了奇功。遠在臺灣的蔣介石氣得大罵:“娘希匹,郭汝瑰!”并說:“沒有想到郭汝瑰是最大的共諜。”臺灣報紙也有“一諜臥底弄乾坤,兩軍勝負已先分”的說法。宜賓起義后,郭汝瑰回到了黨和人民的懷抱,踏上了新的征程。
幾經坎坷,重新加入共產黨
新中國成立之初,四川分為四個省級行政區,郭汝瑰被任命為川南行署交通廳長。1950年6月,郭向黨組織提出了恢復黨籍的請求,時任川南行署主任的李大章對他說:“要進入階級隊伍,談何容易,你想恢復黨籍,而你的介紹人和同小組的同志都不在人世,何從證明?因此,你只能重新爭取入黨。”于是,郭又爭取重新入黨,以求不違初衷。
1951年1月,中國人民解放軍軍事學院在南京成立,由原第二野戰軍司令員劉伯承任院長兼政委。學院初創之際,劉伯承為廣羅人才,來電征詢郭汝瑰是否愿意前去任教。郭欣然辭去川南交通廳長的職務,于1951年3月到南京軍事學院報到。當時,到軍事學院任教的有上百名原國民黨軍隊起義、投誠的高級將領。
郭汝瑰被調到南京軍事學院后,曾先后向董必武、任廉儒等人寫信,董回信說:“入黨事應由基層吸收。”任廉儒雖然清楚地知道郭在解放戰爭中的功績,但郭作為國民黨中將,以前又曾是中共黨員,若沒有上級的態度,任也不可能解決郭汝瑰的入黨問題,因此仍勸郭:“耐心經受考驗,爭取早日入黨。”但是,入黨一事始終無人出面解決。昔日早期中共黨員、堂堂國民黨軍兵團司令兼軍長,只好屈就做一個普遍的軍事教員。他多次提出恢復黨籍或重新入黨的要求,都因種種原因被擱置下來。成都軍區政治部離休干部、軍旅作家寧松勛曾多次采訪郭汝瑰,并參與《郭汝瑰回憶錄》的定稿。他指出:“解放后運動不斷,‘左的思潮是導致郭汝瑰長期不能入黨的原因之一。”
在軍事學院十八年,郭汝瑰先后任合同戰術教授會教員,司令部工作教授會教學組長,軍史史料研究處副處長,并當選江蘇省政協委員,第四屆全國政協委員。
郭汝瑰在解放后的歷次政治運動中,曾經與黨的許多干部一樣,受到不同程度的沖擊。1956年6月,在肅反運動中,南京軍事學院一位投降留用軍官教員程宗晉“坦白”自己是“國民黨特務”×號,并胡亂編造假材料指郭汝瑰是國民黨潛伏特務組長,致使郭汝瑰于8月8日遭到隔離審查。
郭汝瑰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放棄國民黨的高官厚祿,毅然投入革命陣營,反遭人誣陷為假起義的真特務。但他不管如何逼供誘供,始終不說假話。在審問時,審問員提到郭汝瑰等“特務”在玄武湖船上召開會議一事。郭陡然想起,5月1日他不在南京。他對審問員說:“我5月1日在臨淮關演習,怎么飛到玄武湖開會呢?”不久事情真相大白。當時任軍事學院副政委的鐘期光上將親自向他賠禮道歉,并且贊揚說:“在軍事學院的肅反運動中,只有兩個半人沒有說假話,其中你是表現最好的一個。”
肅反運動后,一些準備轉業的教員要求評軍銜,讓郭汝瑰起草一份給國防部長彭德懷的信。郭希望黨組織能接受肅反中輕信一些人作假坦白的教訓,在信中寫了幾句尖銳的話:“……無恥之徒,希圖過關,假坦白,攀誣好人。一時滿城風雨,鬼影憧憧,逼得懸梁的懸梁,投水的投水……”這封信因一些同志嫌言詞過于激烈一些,決定將分發征求意見的打印稿全部收回。但有個覬覦者卻心懷鬼胎,把一份打印稿收藏起來。等到1957年反右派運動一來,就作為炮彈拋出來,說郭汝瑰惡毒地攻擊肅反運動。加上郭汝瑰在中共南京市委召開的一次幫助整風座談會上,受市委書記王昭全的啟發,郭汝瑰將心里積怨與不滿,一古腦兒地傾倒出來:“劉邦入關,約法三章;李世民尊賢納諫,所以才能將政權鞏固幾百年。這就是一個是法制,一個是民主,我們要厲行民主法制,才能長治久安……”這些本來是正確的話,反映了他的政治訴求,竟被說成郭汝瑰“攻擊黨連古代帝王都不如”。于是,一些原來是郭汝瑰部下的教員,都紛紛站出來批判他。軍事學院曾準備將他劃為右派分子打入另冊,結果中央軍委批示:“情節輕微,不作右派處理。”郭汝瑰又逃過一劫。
1966年,“文化大革命”風暴席卷全國。當時軍事學院軍事史料研究處的處長,四處散布說史料處成分復雜,動員一些年輕學員在“點鬼臺”上點鬼,把副處長郭汝瑰點成“牛鬼蛇神”、“反動學術權威”,并讓史料處所屬六個組輪番批斗。郭汝瑰見過人硬頂挨打,覺得白挨一頓打不值得,不肯吃眼前虧,批斗時給他加上的罪名他都一概承認,于是就斗不下去了。軍院的造反派闖入郭汝瑰住宅抄家,得知他的女兒郭相慰與他們同屬一派,不但沒有抄家,還與她握手連稱同志,弄得郭汝瑰啼笑皆非。由于造反派忙于內斗,再無暇顧及郭汝瑰,在挨了一陣批斗之后,就被安排到軍事學院所屬的農場進行體力勞動,倒沒有遭受被關押、毆打等痛苦。1970年,南京軍事學院撤銷建制,年過花甲的郭汝瑰被遣散安置到四川巴縣政府所在地漁洞鎮,直到十一屆三中全會落實政策后,才移居重慶北碚。
1977年11月至1978年7月,郭汝瑰兩次書面申請入黨。1974年4月10日,在巴縣武裝部支部大會上一致通過,同意接收郭為中共黨員。之后,巴縣武裝部黨委、重慶警備區黨委、四川省軍區黨委逐級作了審查,分別提出了統一接收郭汝瑰入黨的請示報告。經中共成都軍區委員會審查討論,同意接收郭入黨,并將《關于接收郭汝瑰同志入黨的報告》提交給中共中央和中央軍委。
之后,郭汝瑰直接給中央組織部寫信,申述自己的全部歷史,反映多年的入黨要求,并最終得到同意吸收入黨的批示。1980年4月,郭汝瑰被中央軍委正式批準為中共預備黨員,1981年轉為正式黨員。郭汝瑰孜孜追求重新入黨,年逾古稀才實現了自己的夙愿。此時,距離他第一次入黨,已經跨越了本個多世紀。1981年,成都軍區黨委又根據郭汝瑰的優異表現,將他評為全軍區的優秀共產黨員。
粉碎“四人幫”后,郭汝瑰先后被推選為第五、六、七屆全國政協委員,全國黃埔軍校同學會副會長,并由中央軍委定為副兵團級離休干部。他以古稀之年,不惜東奔西走,組織和領導有關專家,耗時十余年,主編了一套洋洋六百余萬言的鴻篇巨著《中國軍事史》和厚厚兩大本的《中國抗日戰爭正面戰場作戰記》,道出歷史事實:抗日戰爭期間,中華民國政府軍發動大型會戰22次,重要戰斗1117次,小型戰斗28931次。陸軍陣亡、負傷、失蹤321多萬人。空軍陣亡4321人,毀機2468架。他以事實說明國民黨和蔣介石是抗日的,為敗軍敗將講實話,令人肅然起敬。這些著作,填補了中國軍事科學研究的空白。
在耄耋之年,郭汝瑰還完成了近40萬字的《郭汝瑰回憶錄》,給后人留下一筆寶貴的精神財富,交出了一份完美的人生答卷。
郭汝瑰將軍有一女一子。女兒郭相慰從南京到重慶祝賀父親九十大壽,與弟弟郭相操陪伴父親度過一段全家團聚的日子。女兒辭別時,郭汝瑰愛女心切,堅持要親自送女兒去重慶江北機場,不幸中途發生車禍,搶救無效,于1997年10月23日逝世,走完了他曲折而瑰麗的人生,享年90歲。蓋棺論定,中央軍委稱其一生是“驚險曲折、豐富深刻的一生”,“為抗日戰爭的勝利和人民的解放事業作出了重大貢獻”。這位軍事家與同樣出身于黃埔軍校的國民黨人的恩恩怨怨,既是國共兩黨合作和斗爭的一個縮影,也是中國近現代政治史上的一段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