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安慶
魏晉風流在我國悠久漫長的社會歷史發展進程中,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六朝時期所彌漫出的自由的思想精神和超脫的風度言行,對后世影響頗大。在當時崇尚玄學的風氣下,伴隨著對理想人格和生活價值的不斷追求,隱逸清談、放懷暢游、聲色自娛等等,成了此間逸人雅士的生活趣尚之一。
晉人謝安(320—385年)字安石,號東山,乃江南名士謝尚的從弟,也是魏晉風流的代表人物之一。據唐代《晉書》等載,謝安少有盛名,才氣不凡,曾以清談知名,時人多愛慕之。謝安早年步入官途,但是因為不堪此道紛爭煩擾,遂辭官不就,回到老家會稽(今浙江紹興)風光幽秀的東山之麓,隱居悠閑自樂。東晉朝廷屢召謝安前往都城建康(今江蘇南京)做官,然而皆被其以身體有病為由推辭。謝安的弟弟謝萬入仕后,曾經擔負東晉的邊藩重任,由于統領不力而被罷黜。隨著身居朝中的江南謝氏家族人物陸續離去,謝安“始有仕進志,時年已四十余矣”。他東山再起后,先是成為桓溫司馬,累遷中書、司徒等要職,官至朝廷丞相。歷史上的謝安,還指揮過彪炳史冊的淝水之戰。由于其運籌帷幄得當,善于果敢用兵,當時東晉8萬將士以少勝多,一舉潰敗前秦苻堅的90萬大軍,最終讓晉室轉危為安。此舉也為謝安贏得了很高的聲譽。謝安故世后,就安葬于景色幽秀的南京雨花臺梅崗。其墓前所立的無名石碑,也給后人留下了諸多的懷思遐想。
謝安隱居老家會稽東山期間,盡管沉醉于山水之中,放情丘壑,然而“每游賞必以妓女從”。明代大畫家沈周《臨戴進謝安東山圖》正是當時謝公攜妓游東山的生活寫照。
沈周(1427—1509年)為明代中葉長洲(今江蘇蘇州)人,字啟南,號石田、白石翁、玉田生、有居竹居主人等,世人亦稱白石先生。史載沈家世代寓居吳門地區,家學淵源較深,其曾祖父與元末大畫家王蒙有交。沈周父親沈恒吉,學畫于開“吳門畫派”先聲的杜瓊門下,書畫學識在家鄉一帶較有名氣。沈周自幼勤奮好學,樂于讀書,學識淵博,而且為人寬厚友善,嗜好交游、富于庋藏。他平生追求個性自由,淡泊功名而遠離官途,僅以丹青、詩文自適,魂系文學藝術創作。
沈周的山水、人物、花鳥畫皆能,亦擅長書法和詩文,并因此名播久遠。其山水畫最初秉承家學,并受鄉賢杜瓊等名師的影響,繼紹董源、巨然和“元四家”等前代諸家,兼容并蓄南北畫風之精髓;大約在40歲以后,沈周主要師法造化,期間也臨習前人的丹青筆意,尤其推崇黃公望、倪瓚等大家的畫風技法,但是卻從不惟一門一派之陋見束縛,并且與當時名家吳偉、郭詡、徐霖、史忠、夏昶等人廣泛交游切磋,在藝事上受益匪淺;已過古稀之年的沈周,頗為癡迷吳鎮的筆墨意趣,在長期的藝術實踐中逐漸地形成了自己的文人畫風格。
縱觀沈周畢生的山水畫藝術,大致可以分為粗筆寫意和細筆工寫兩類風格,尤以前者成就為大,可謂是承前啟后、獨標一格。沈周的水墨、淺絳寫意繪畫作品,大都著力表現當時文人天真爛漫的尚趣風格,所創造的繪畫成就卓著。因此史上將沈周歸列為明代畫壇“吳門四家”之首。明末文人王稚登在《國朝吳郡丹青志》中對沈周的藝術評價甚高,稱“先生繪事為當代第一,山水、人物、花卉、禽獸,悉入神品。其畫自唐宋名流及勝國諸賢,上下千載,縱橫百輩,先生兼總條貫,莫不攬其精微”。
《臨戴進謝安東山圖》畫軸,圖寫東晉名士謝安神情悠然自在,策杖徜徉于景色優美的東山之畔,他頭戴烏帽,衣著寬袍長衫,一只白鹿緩緩前引。走在謝安前面的一位年輕家妓正在轉身回望主人,著裝俏麗。謝安旁邊另有四位端莊妍美的樂妓,隨行而侍,彼此顧盼生姿,好像在談論著什么。眾妓發髻高聳,插簪系束,身披長裙,或手持如意,或攜抱古琴,步態輕盈優雅,風度飄逸,體姿翩翩迷人。放眼望去,東山幽麓草木蔥郁茂盛,澗溪涓涓流淌,青嶂巨崖高聳,怪石嶙峋錯疊。一條石磴小徑沿著陡峭山勢蜿蜒而上,行人由此拾級攀登可至位于半山腰間的瓊臺樓閣。遠處青山碧巖,突兀挺拔人云,輕煙淡靄彌漫……會稽東山的自然景色,確實幽秀怡人。
沈周在該畫軸的左上側,自署行筆款識:“錢塘文進謝安東山圖。庚子(明代成化十六年,1480年),長洲沈周臨”,但并未鈐蓋個人印鑒。此款識中的“文進”,即為明代畫壇“浙派”魁首、錢塘(今浙江杭州)人戴進(1388—1462年)。根據史料記載推算,可知沈周比戴進小39歲,臨摹此畫時恰好54歲,而戴進則已經作古近20年了。
臨仿前賢的書畫力作、追求古人的規矩法度,乃沈周學習傳統藝術的一條重要途徑。戴進作為明代“國初畫院第一手”,系屈指可數的繪畫全才,他的山水畫主要繼承和發展了宋代郭熙、李唐、劉松年、馬遠、夏圭等名家的繪畫風格。而沈周也正是在深度入古的基礎上推陳出新、繼往開來,才得以在明代中葉畫壇上領袖群倫的。
沈周在《臨戴進謝安東山圖》的摹寫過程中,主要采取“高遠”、“深遠”法構圖,一如北宋范寬等人的巨嶂如屏式布局,而非后來吳門畫家中常見的高山流水式寫景,并且遠近高低呼應,動靜疏密有致。沈周臨仿戴進的這幅畫作,旨在認真汲取前人院體畫中的筆墨技法,以及對色彩語言的不懈追求,等等。畫面中的謝安形象豐滿瀟灑,風度氣質不凡,儼然高邁之士;而幾位標致的家妓情態各異,風姿綽約。瓊臺樓閣宛若金碧輝煌的迷人仙宮,富麗典雅,蔚為壯觀,他所采用的也是界畫中常見的表現技法。遠山猶如鬼斧刀削,酷似“南宋四家”之一馬遠的繪畫筆意。而畫面中的白鹿、樓閣等景物點綴,似乎也隱喻著一種風韻別樣的神話仙境。細觀此圖,骨法用筆,遒勁沉厚,勾寫皴染,剛柔相濟,工細嚴整有致,技法不拘一格。青綠、赭石、曙紅、粉白等,設色清秀娟麗,墨色水乳交融,氣韻生動傳神,意境恬幽超逸,藝術魅力不凡,饒有秀雅韻致。畫家于妙筆丹青之中,不僅生動地再現了昔日謝安的隱逸心境和生活情調,由衷地反映出當時文人的精神理想與悠閑意趣,而且也很在意對山林氣象的語境表達。就繪畫風格客觀對比分析看待,沈周在戴進的筆墨技法等基礎上,既兼取了浙派畫風的硬度、力感,也融入了自己追求元人的審美逸趣,可能并未對戴進原作進行完全逼真意義上的臨摹描寫。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東晉名士謝安幽棲山林,深居簡出,平日喜好悠游于泉壑之間,以詩酒、聲色自娛,年逾四十之后又“東山再起”……平生經歷素為世人所津津樂道。這也引得歷代畫家紛紛為此造像。只是由于當時社會動亂和保管不善等原因,明人戴進的《謝安東山圖》等一些原作,如今已經散佚不存。因此沈周的《臨戴進謝安東山圖》,當為存世較早的一幅描寫謝安的敘事圖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