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之問
秋高氣爽,一望無際的玉米地,一條彎彎曲曲的泥濘小路通向深處,路兩側是密不透風的紅高粱。在張國平先生的引領下,我們走進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村莊——被包裹在青紗帳里的邢臺縣東石門村。
在東石門村大街中部路南,有一處破敗的老宅大院,臨街是青石鋪路、只剩下大門兩側的青石門垛,正對路北一面帶瓦檐的青磚影壁,瓦上長滿雜草。院落早巳改變原來的布局,靠街邊是一座二層小樓的小院,新大門面西朝東,門前一塊空地,正對一面青磚老墻。空地是一座廂房,如今老墻成了院落的外墻。這處大院,點點滴滴,就連記憶都要消失了。
這個快要徹底風化掉的老宅大院,是故鄉邢臺留給王同春的唯一念想兒。隨著歲月的流逝,只有瓦檐上的一蓬雜草在風中搖曳,隱約記得從這里走出去的大西北的土皇帝,那個把整個人生和偉業都拋在大西北的邢臺大漢。
河套王的傳奇人生
邢臺在中國歷史上有兩個治水名人,一個是古代的郭守敬,一個是近代的王同春。王同春不是科學家,卻是名垂青史的治水專家。清末民初,王同春在西北擁有五原、臨河、安北三縣的巴彥淖爾大片地區,擁有數十條河渠、200.07萬頃土地、70個牛犋(村莊),擁有數千家丁、數萬民工和佃戶,是名副其實的“河套王”。全盛時期,他年收糧食23萬余石,年收租銀17萬兩,飼養耕牛1000余頭、奶牛2100余頭、騾馬1700余匹、羊12萬余只、駱駝500多峰。在黃河后套及整個綏西地區,他的財產無人可與匹敵。他開拓了后套地區,捐建了五原縣城,引來數以萬計的晉、冀、陜等省漢族移民,“黃河百害,唯富一套”的傳說在他手中神奇變為實現。
王同春,字浚川,小名進財,邢臺縣東石門人。清咸豐二年(1852年)生,民國十四年(1925年)卒。王同春幼年時因害痘左眼失明,村里人都叫他瞎進財或瞎老一。由于家境貧寒,王同春8歲時曾隨父投奔在寧夏蹬口開設皮毛作坊的伯父王成。王成制作車馬皮具,與蒙古人交易,生意紅火,因為沒有后代,王同春被收為嗣子。
從黃河到五加河,叫做后套。這塊地方,南北四百余里,東西六七百里,是蒙古民族游牧的地方,清朝時期,逐漸有漢人到這里捕魚種植。王同春來到磴口的第5年,在河套東部一個叫張振達的地商所開辦的“萬德源商號”當了修建水渠的工人。當地人管這個職業叫“渠工”。由于王同春身強力壯,聰敏剽悍,挖渠技術嫻熟干練,兩年后,被地商郭大義所看中,從眾多的渠工中脫穎而出,正式當了渠頭。
清光緒六年(1881年)夏天,29歲的王同春學會了蒙語,租下三合廟喇嘛的一塊荒地獨自墾殖。但在澆水的問題上和郭大義的兒子發生爭執,于是,王同春辭去郭大義的渠頭,在老郭渠以北自行開渠。
王同春歷經了人生最艱難的8年光景,終于開成了義和渠。
這也是他在河套地區修建的第一條灌溉水渠。此后,他的水利事業便一發而不可收。
由于沒有文化,沒有先進的測繪工具,王同春就靠目測,白天用長桿掛上水斗測量,夜間則點上香火觀察。他還有一手絕活,就是躺在地上觀測,頭朝進水方向,腳朝出水方向,僅憑目測觀察地勢高低和水的流向。
王同春依靠過硬的開渠技術,先后在后套地區自行開鑿大渠5條、支渠270多道,總長度超過4000多公里,可灌水田7000多頃、熟田27000余頃。他熟諳地理,精通水性,當地人對他非常崇拜。一次他指著一塊地說:“尺下必有水。”眾人不信,挖掘一尺深,果然出水了。眾人很驚訝,問他原因,他說:“你們看,地鼠穿穴翻出來的土是濕的,這不是很好的證據嗎?”
平時下雨天人都要往家跑,躲風避雨,可是王同春越下雨越往外面跑,冒著大雨觀察水的流向,為開渠積累資料。就這樣,他開的渠條條通暢,能灌能排,他還利用“水經三彎勢必急”的規律,有意在開渠時增加幾道彎以提高水的流速,解決了渠水在平原上由于落差小而流通不暢的問題。
在后套地區,他以精通疏浚聞名四方。當地農民對他十分信賴,河套人都爭著找他挖渠,河套地區的十幾道灌渠都留下他的足跡。對這個民間治水的土專家,當地人尊稱為河神,又被叫做獨眼龍王。王同春在興辦水利開發后套的過程中,他的家境迅速富足起來。
從1891年到1902年,晉、察、冀、陜等地遭遇大旱,王同春先后4次共調出糧食95000余石到各省救災。光緒二十六年(1900年),甘肅布政使帶兵過后套赴京勤王,王同春為數萬軍隊籌備糧餉,制辦軍衣,全力支持義和團反帝運動。
王同春是河套地區赫赫有名的人物,民國初年,當時的水利部長張謇聘他為治淮工程顧問,馮玉祥、傅作義、閻錫山等民國大員對他禮遇有加。
民國十四年(1925),馮玉祥率國民軍至張家口,邀請當時已經七十三歲的王同春前往商議開發西北的辦法。次年國民軍開至后套,石友三設總署于五原,接收各渠道,邀請王同春督軍土浚渠墾田,整修道路。五月,王同春奉命協助馮軍督察水利。六月,王同春在黃河督修水口,因中暑得病,返家后一病不起,二十八日逝世,葬于五原城東門外,享年74歲。王同春病逝,五原舉城哀悼,民眾感念他的恩德,在墓前集資修繕了四大股廟,廟里供奉著景德鎮燒制的王同春半身瓷像。王同春用玻璃棺盛殮,陪葬那桿長年攜帶的長煙袋。
以后每年是日,群眾演戲三天表示祭奠。
王同春的事跡,被載入《清史稿》和《劍橋中華民國史》。
中國著名歷史學家顧頡剛和北京大學教授、地理學家侯仁之曾對王同春開發黃河后套的事業給予很高的評價。
1934年,著名歷史學家顧頡剛在《禹貢半月刊》上發表《王同春開發河套記》,稱王同春為“民族的偉人”。
1935年,著名作家冰心訪問綏遠,寫有《二老財》一文,在文中,冰心稱王同春為“河套民族英雄”“河套無冠帝王”。
1947年《王同春開發河套記》被選入全國高級小學通用教材《國語》第一冊。
順德皮毛業與王同春
王同春的祖上本來十分富有,他祖父時,在太行山有數處山莊,家中養有騾馬百余頭,依此進行商業販運,往來于順德府(今邢臺市)、彰德府(今安陽市)、漢口(今湖北武漢)、浦口(今江蘇浦口市)、天津及北京之間,以馱運方式迎送商賈巨宦。他的三叔王斌,善于使用馱轎,跋山涉水,相當安全。一時“王家馱轎”名揚江北。太平天國運動爆發,王家馱轎多在浦口為太平軍所劫。王家家道中落,到王同春年幼時已相當貧寒。
順德府自明朝開始就有經營皮毛的習俗,城西石門村一帶不少人在城內經營車馬皮具的作坊。清咸豐年間,王同春的伯父王成和幾個同鄉遠到寧夏蹬口和內蒙包頭開設皮毛作坊,之后同鄉去西北投奔王成者漸多。
清同治五年(1866年),年僅15歲的王同春伙同鄉親再次遠走寧夏投奔伯父王成。次年,因年少傷人逃到包頭西山咀子居住,從此開始了治水墾荒的傳奇生涯。王同春發跡后,大批邢臺同鄉沿著王同春走過的西口——山西殺虎口,到西北謀生。王同春出手闊綽,對于投奔他的邢臺人,熱情招待,安排食宿,然后贈送給上百畝甚至上千畝的田地,讓他們成為二地主。從而成為王同春的嫡系,為他效力。由此,王同春的勢力越來越大。河套地區原是蒙古人放牧牲畜的原始牧場,是皮毛原料的盛產地,這樣,因為王同春的關系,皮毛商人打通了西北地區與內地順德皮毛市場的貿易通道。
王同春在五原設立“隆興長”商號,經營皮毛、糧食、生活用品,“隆興長”成為河套經濟中心和開發后套水利的指導中心。
殺虎口位于山西省朔州市右玉縣境內晉蒙兩省(區)交界處,北倚古長城,西臨蒼頭河。作為一代雄關,聞名遐邇。殺虎口是歷史上的重要稅卡,是西北與內地的重要關口,更是中原與蒙古、新疆、俄國貿易的必經之路。前幾年熱播電視劇中的“走西口”,即是殺虎口,民間俗語稱“東有張家口,西有殺虎口”,走出殺虎口,就是人煙稀少、荒涼無際的關外了。
歷史上,順德府翻越太行山到山西的官道有三條,一是通過宋家莊川馬嶺關抵達樂平(今昔陽縣),二是通過將軍墓川黃榆嶺關抵達樂平,三是通過漿水川的支鍋嶺關抵達和順,另外一條是通過路羅川白岸的英談路家騾馬古棧道抵達和順與遼縣(今左權縣),這是一條私家大道。
皮毛商人雇用大批騾馬和駱駝,經過通往山西和順的“支鍋嶺關”和通往山西樂平(今昔陽縣)的“黃榆嶺關”以及“馬嶺關”,出入殺虎口關,往返于陜甘寧、包頭、河套、內蒙與邢臺之間。他們馱走邢臺所產土布和汴綢等絲棉織品,換回大量貴重皮毛。而英談路家老財路老海則從陜甘寧地區和蒙古購進大批騾馬和駝隊,經河西走廊在殺虎口或張家口入關,皮毛在順德府加工成品,銷往大江南北,西北品種優良的騾馬則銷往內地。
邢臺皮毛市場在鼎盛時期的年交易額,達到1500萬兩白銀,其中熟皮300萬兩。生皮收購除少數產于本地外,絕大多數產于陜、甘、寧、青、冀、魯、晉、蒙等廣大地區。邢臺的皮毛業貨源主要來自西北的包頭、內蒙、河西走廊及青海一帶,其中包括王同春控制的后套地區。
邢臺城西東石門村附近的村莊,鄉民多從事皮毛貿易活動,貧困人家的孩子為獲得一技之長,年紀輕輕或進城在皮毛作坊當學徒,或跟隨大人遠走西北,販運皮毛原料,甚至通過王氏家族的關系在西北的皮店當學徒。
據現年89歲的西高村村民梁憲令回憶,民國初年包頭有20多家皮店,最早的皮店是山西人開設的“廣興西”號皮店,邢臺人開設有4家皮店,分別是“玉珍號”“永興號”“德盛祥”和“利生玉”皮店,其中“利生玉”是包頭最大的皮店,大小伙計有近百人。“利生玉”有5家分柜,分別位于包頭、五原、特拉溝、楊七寨和后山,共5個“記”,總號老柜先在五原縣前山咀,后遷到包頭,特拉溝是“善記”,楊七寨是“積記”。“利生玉”東家是王同春同鄉、邢臺大石頭莊的胡瓚廷,領事掌柜是同族兄弟胡文秀。皮店安裝有電話,可由包頭直接打到五原縣前山咀。胡瓚廷經常騎一匹白馬,他在自馬前照過一幀高一米的照片,高懸在大廳內,照片上寫有“立志創業西北”幾個大宇。全盛時期,“利生玉”皮店曾買斷包頭所有的兔皮和山羊板皮,壟斷了所有的京津皮毛商人,皮店每年在北京印制上萬張紙質宣傳單,在西北地區廣為張貼。“利生玉”僅包頭一地的皮店就有3個賬房先生,負責賬目管理,4個廚師負責皮毛客商的飲食工作。“利生玉”的發展,與王氏家族有極大關系,作為同鄉,胡瓚廷與王同春的六兒子王英兩人年齡接近,來往密切,無論“利生玉”皮店賠多少,蒙疆銀行都借王英的名聲,放給胡瓚廷大宗貸款,保證資金運轉,從而促進了皮店的發展。可惜胡瓚廷壯志未酬,40多歲就因肝疾病逝于北京協和醫院。
誰人評說身后事
王同春在表面巨大成功和光艷花環的籠罩下,其背后隱藏有許多艱辛與坎坷。他生性良善,做事干練,脾氣卻暴戾,為開渠先后數次訴訟、5次坐牢,牢獄生活長達11年之久。他不屈服于外國勢力,也遭到清政府打壓,不得已將渠田歸公。在清政府的高壓下,他被迫解散家丁,這些家丁淪為分散在各地的土匪流寇,給民國初年的西北造成極大混亂。
在邢臺人眼里,王同春是個被歲月和歷史淹沒的人物,猶如包裹在在青紗帳里的東石門村。在一個巷子深處的小院子里,我們見到了王同春的堂孫王金祥。王金祥小名文生,現年77歲。王金祥的祖父王秀春與王同春是叔伯兄弟,王秀春的太祖父王斌與王同春的父親王杰是同胞兄弟,其中王成是老大,王杰是老二,王斌是老三。據他回憶,王同春身高近2米,進出門需低頭。王同春有六個兒子、一個女兒,子女中屬女兒最強悍,人稱“二老財”,被冰心譽為名震大西北的“女英雄”“后套的穆桂英”。
邢臺縣有三個石門村,按方位分別是東石門、西石門、中石門和南石門,唯獨沒有北石門。王同春遠離故土,對故鄉的感情很深,他安置投奔他的邢臺人,對鄉親尤為優厚,并計劃為東石門王姓族人修建一座莊園,命名為北石門。因諸多因素,他為族人修建莊園的計劃被迫擱置。在蒙古五原,王同春雖然富可敵國,但是并不注重營造宅邸,他住的院落都是平平常常的土房子,這點在冰心的作品中可以證實。北方人戀家念舊,也許是他的邢臺情結所致,他把西北當作他的人生客棧,從未想在那里扎根,遺憾的是他永遠長眠在他奉獻了一生的大西北,最終沒能魂歸故里。
王同春改變了黃河后套地區,促進了邢臺皮毛業的輝煌,他在中國近代水利史上占有重要地位,也給邢臺皮毛業的歷史抹上了濃重的一筆。
(責編:孫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