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語

呂游

1大地上任何一塊石頭。都有自己的呼吸、自己的感情，都咀嚼著一段歲月、蘊藏著一部歷史，都是一個會思考卻沉默不語的大自然精靈。

世界上沒有兩片完全相同的樹葉。也沒有兩塊完全相同的石頭。每一塊石都有自己的性格，每一塊石都有自己的靈魂，每一塊石都有自己的高度，每一塊石都想站起來。

當你手捧一塊石頭，你的呼吸便與這石的呼吸連通，你的脈搏便與這石的脈搏一起跳動。

若你瞇起眼睛，把這塊石放在眼前，石便會漸漸變大，或成一巨石，或成一座山。

2一塊石與一朵花一樣，都有自己的心。不同的是，花開花落，花盛花衰。而一塊石，幾萬年前甚至幾億年前，它就是一塊石；再過幾萬年甚至幾億年，它仍然是一塊石。

石心，是實的。石身，是不朽的。文字與歷史刻在石上，文字與歷史也因此不朽。

3山上有很多石，一塊石緊挨著一塊石，一塊石依偎著一塊石，石與石最愛相聚。千萬塊石相擁著擠在一起，這一“擠”就是億萬年，擠出了石的個性與靈魂。石，你被擠疼了嗎?

石面對著石，石凝視著石，石傾聽著石，石暗戀著石。一塊石與一塊石成了知心朋友。默默相守、交談了億萬年。它們都談了些什么呢?可惜我們聽不到也聽不懂。其實，聽不懂沒關系，石并不是說給人聽的，石是說給石聽的。

一塊石與另一塊石的區別，沒有人能分辨，也沒有人能認識它們，但它們自己互相認識。

每一個人與每一塊石本沒有什么關系。我不認識石，石也不認識我。可石是有靈性的，人與石是有緣的。你若真的喜歡上一塊石，你就會認識石，石也會認識你；你在默默凝望著它時，它也在深情地凝望著你。

4石頭的愛最牢固。只要一塊石愛上一塊石，只要一塊石與一塊石擁抱在一起，一億年也不會分開。

石頭最團結。只要千千萬萬塊石肩并著肩、手拉著手，只要眾多石頭們緊緊摟在一起，便成了再狂的風也吹不動、再大的雨也沖不垮的山。

石頭的骨頭最硬。要想讓一塊石頭彎腰、屈膝，除非把它折斷、砸碎。即使把它折斷、砸碎了，每一塊被折斷、被砸碎了的石頭也不會彎腰、屈膝。

5很早很早，一塊石頭在地殼運動中誕生。它靜靜地站在山上，看滄桑，看變遷，這一站，這一看，就是幾十億年。

據地質學家考證，泰山一巖石見證了30億年前的地球。那時的地球是什么模樣呢?誰也不知道，可它知道。

億萬年漫長的時間，在石頭的一呼一吸中悄悄流逝，仿佛把這么多時間都一點一點吸走了。石，難道是緊緊凝固、壓縮在一起的時間?假如能剖開這塊巨石，我們會看到隱藏在里面的那幾十億年時間么?

我一直弄不明白，一塊石頭，該有怎樣的筋骨，30億個凜冽的寒冬竟沒有把它壓垮。盡管歲月、歷史都被壓得喘不過氣來。是不是因為它心中裝有30億個春天，并親眼看到30億個春天是怎樣融化了30億個寒冬?

6石頭是冰涼、冷酷的嗎?可它卻能撞擊出耀眼的火花。

每一塊石頭里都藏著一顆火種——一顆珍藏了億萬年、且億萬年風雨都未能熄滅的火種。

7有的石巨大，有的石矮小；有的石位居高處，有的石常蹲在陰暗低下的角落；有的石被砌成皇帝的宮殿，有的石被壘成鄉間的農舍；有的石被刻成高大的碑，有的石被踩踏成窄小的路。或高或低，或貴或賤，每一塊石都有自己的位置，前者并不因此而洋洋得意，后者并不因此而怨言滿腹；山下石并不會非要鬧著跑到山頂，埋在地下數億年的石卻成了價值連城的寶石。

巨石是石，碎石也是石；柱頂石是石，鋪路石也是石；高高山巔上的石是石，深深谷底下的石也是石；秀美山水間的石是石，荒涼大漠里的石也是石；雄偉金字塔上的石是石，小小石橋上的石也是石……

不管在什么地方，石永遠是石，它從不改變自己的本色。

8名山上的石頭容易被發現，也容易出名，成為名石，如黃山的“飛來石”、泰山的“探海石”。而藏在無名深山里的石頭，多少億年也不曾被人發現，有的還被深深埋在山底下，見不到陽光藍天，更得不到畫家、詩人、攝影家的青睞。

而用自己的身子支撐著這千千萬萬座大山的。正是這億億萬萬塊默默無聞的石。

9有的石年輕，有的石老了，那石上的皺紋是歲月雕刻出來的。輕輕撫摸它們，仿佛觸摸到億萬年前的風雨及那一縷縷還十分年輕的陽光。

有的石早已覺醒，在新石器時代就有了新的生命；有的石成了石獅，吼聲把整個歷史穿透；有的石被刻成佛像，數千年前就已睜開眼睛再也沒有合上過。看盡天下蕓蕓眾生；有的石還在酣睡，好像正在做著一個很長很長的夢；有的石仿佛喝醉了，一醉幾億年……

睡了數億年，醉了數億年，這一覺、這一醉何等的長啊，何時你才能醒來呢?難道你真的醉了、真的睡著了嗎?

也許石根本沒有睡；也許石睡如醒、醒如醉，似醒似睡，似醉似醒；也許石身子睡著了，心卻醒著……

天下也只有石才有這樣大的氣魄：一個夢就長過人類所有歷史。一睜眼就是億萬年。

10石不說話，已沉默了很多億年。石真的不會說話嗎?風吹石鳴，那是風與石的細語；水落石上發出叮當之響，那是石與水的訴說；古人把石制成石磬。也許想讓石與秦漢唐宋傾心交談……石若有情石想說，石雖不言卻有言，當你靜靜面對著它時。仿佛能聽見它的心音。

我手上捧著一塊玉石。據說它的形成已有幾十億年之久，全身凝聚著天地之精華。輕輕敲一下，它立時發出清脆的聲響，我仿佛聽到了幾十億年前歷史的回聲。

11多年前，我在黃山下的奇石店買了一塊綠色的奇石，回到家中，放在水里一洗，誰知奇石卻掉色了，我發覺上當了。

真正的石頭在大自然中風風雨雨億萬年，是什么形狀什么顏色時間早就決定了。如果幾千年幾萬年都抹不去它身上的顏色，幾分鐘能抹去么?真石不怕歲月，假石最怕風雨與時間。

石頭自己從不會造假石，造假石的都不是石頭，而是不如石頭的人。

12我們可搬動石頭、舉起石頭、踩著石頭、砸碎石頭……在石頭面前，你以為你征服了石頭，可是你真的強過了石頭嗎?你能搬動一塊石頭。可你能搬動整座大山、整個地球上的石頭嗎?

一億年前，這些石頭看著日出日落、藍天白云時，你在哪里呢?一億年后，這些石頭仍在呼吸著億萬年后的新鮮空氣時，你又在哪兒呢?

地球上還沒有生命時，石頭就在那兒站著；地球上所有生命消失后，石頭還在那兒看著。它在看什么呢?

我們有眼睛，連短短百年都難看到頭；

石頭無眼睛，卻看穿了億萬年的歷史。

13每一塊石頭都是一部書，太陽讀過它。月亮讀過它，風讀過它，雨讀過它。歲月，常把足跡藏在石頭里；歷史，常常坐在石頭上沉思。

每一塊石頭上，都凝聚著藍天億萬年前的笑容，都儲存著太陽億萬年間的體溫。每一塊石頭，都是大自然孕育的兒女：白為玉石；綠為翡翠；紅為雞血石；藍為藍寶石；黑為黑瑪瑙；一根根石柱，成了石林；千萬年歷史，成了化石

眼前這塊巨石，已靜靜地在天地間站了十幾億年。站成了一座歷史的雕像。而每一塊大大小小的石頭，不都是一座又一座百萬年、千萬年、億萬年時間精心構思設計的雕塑作品?

14我在一塊三葉蟲化石前久久佇立。也許這只三葉蟲當年正在甜甜地睡著一個好覺。沒想突遭變故，這一睡竟然上億年。

億萬年前的恐龍如今都成了化石。也許億萬年后，人終究也會變成化石。

其實，人是敬仰石頭的，石的品格正是人追求的品格，那聳立在大地上或人們心中的千千萬萬座碑，不正是一塊塊高高站著的石頭?

15山無石不奇，水無石不清，園無石不秀，室無石不雅。石可補天，石可填海，石可成山，他山之石可攻玉，點石可成金。一山一世界，一石一乾坤。沒有石的山，不可能高大；沒有石的世界，是缺少陽剛的世界。

有石才有山，有山必有石。山舉著石，石托著山；山與石身相連，石與山心相依；石擁著山才高，山摟著石才堅如磐石。一座巍峨的高山，沒有千萬塊石的支撐，能站得起來嗎?

如果說水是大地的血脈，那么石就是大地的骨骼。

地上億萬座山，天上億萬顆星。即使被稱為氣態行星的木星。其中心也是直徑約為兩萬公里的巨大巖石芯。可以這么說，人之骨、動物之骨、生命之骨如石，山之骨、大地之骨、自然之骨為石，地球之骨、宇宙之骨還是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