責任

李玉君

北方的天像孩子的臉說變就變，昨天還是滿目的綠，今天一早天格外冷，不知什么時候刮起北風，挺拔的鉆天楊在瑟瑟的秋風里搖曳著，樹葉兒一夜間開始泛黃被風吹得沙沙作響，片片葉子飄飄悠悠落在地上，還沒等落穩又被風卷起在垂落的地方盤旋著不知要飄向何方。

高崇透過玻璃窗看著那秋風里飄落的葉子感慨：“人活一世、草木一秋。”

面對被風卷走的葉子，高崇從心底感覺有點發冷，特別是在這狹小的設計室里不知為什么有一種窒息的壓抑感。

高崇是某廠深受重視的總工程師，性格特別內向，屬于那種“茶壺里煮餃子有口道不出”的人，他把所有的心思都藏在心底，只有香煙慰籍孤單的心靈。

一陣劇烈的咳嗽振蕩肺腑，他拿起止咳藥喝了幾口，雖然能暫時緩解但還是沒起什么作用。他嗜煙如命，這時又點燃了一支煙悠閑地抽起來，嘴里不停的吹起煙泡，在煙霧繚繞的時候得到一種快意，只有這煙能減輕他的寂寞，仿佛這煙也能止咳。

高崇是農村走出來的設計師，人長得又不帥氣，擔心被人瞧不起而拒絕和同事交流，在設計工作上卻力求精益求精，思想總是與大家格格不入，為了所謂的真理當仁不讓，甚至一點點分歧會爭吵的面紅耳赤。公司領導為了讓他的設計能夠有一個安靜的環境，特別把他的設計室安排在廠區宿舍里。

這個設計室是一個套間，里間是寢室，外間是設計室。白日走廊里通常沒有一點聲響，顯得格外幽靜，工作壞境顯得優哉游哉十分愜意，他以睿智的眼光、豐富的經驗設計出很多頗受消費者歡迎的拳頭產品，每年都會為公司創造很高的效益，自己的人生價值因此得到了實現，但他時常感到寂寞孤獨。

一晃兩個多月的劇烈咳嗽，這會兒高崇有點頂不住，人在生病的時候心里特別矯情，想家的欲望揮之不去，男兒有淚不輕彈，此刻高崇鼻子一酸，眼淚就像斷線的珠子撲簌簌的順著臉頰流淌著，他用紙巾擦擦眼淚，拿過一家三口的相片仔細端詳，淚水還是模糊了視線，親人在眼前一片混沌，心想明天一定請假回家看看。

想到回家高崇興奮，拿起手機就給妻子掛電話，號碼撥完還沒有按動發射鍵又是一陣猛烈的咳嗽，他不得不把電話放下，這樣劇烈的咳嗽會讓愛人擔心。

高崇每次想給妻子掛電話的時候都會接到妻子的電話，這就是心有靈犀、心心相印吧。為了不讓妻子的電話打進來，他把手機關掉沮喪地扔到畫板上。

妻子是他高中的同學，兩人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在妻子的眼里自己就像個孩子，家里家外一點都不用他操心。高崇自己拋家舍業獨自一人來到這座小城打工，一心樸實想趁年輕好好拼搏一番，用智慧換取財富，然后在市內買一套房子讓老婆孩子過得舒服些，只有這樣才能報答妻子的愛。

在寂寞和病痛纏繞下的高崇難以入眠，他起床披上衣服又點燃了一支煙，趴在圖板上開始他的設計工作，這種絞盡腦汁是超越自我的最好體現。

天漸亮了，冬天的早晨來得特別晚，高崇終于畫完了一個部件的分解圖，畫面干凈整潔。他自豪地從圖版上爬起來才忽覺特別疲倦，因為咳喘得躺不下，索性就倚在床邊坐著睡著了。

咚咚一陣輕緩的敲門聲把困乏的高崇叫醒，他腦袋就像裝滿了糨糊一片混沌，腳下軟綿綿地起身去開門。技術部的林瑞一閃身進來，帶來一股冷風，高崇被這忽然進來的冷空氣嗆得不停地咳嗽。

林瑞鼻子凍得通紅，在手上呵了幾口哈氣，看見師傅咳嗽成一團，不免心痛地說：“師傅你咳嗽得這么厲害怎么還不去看醫生？要不然一會兒我陪你去看看吧。”

“不用，我一會兒自己去看看就行了，你來有事嗎？”高崇顯然對這不速之客有點不歡迎。

“今天是新產品試制，領導和各部門有關人員在車間等你好長時間了，電話也打不通。”

“哎呀，我還真給忘了，你先去我這就來。”林瑞應聲走了，高崇一聽新產品立刻像馬達通上電一樣興奮，他用刺骨的涼水洗了一把臉感覺精神多了，連飯也沒吃邁開大步向車間奔去。

流水線和以往一樣，只是線上多了一臺新產品樣機，高崇陪同領導從線頭跟到線尾，認真監督工人們對新產品的操作，不允許有半點閃失。

產品經過生產線零部件的安裝并通過測試，各項功能完全高于同類產品的國家標準，而且式樣美觀、性能獨特適用。消息不脛而走，車間里歡騰起來。這個產品試制成功，昭示著企業新的一年生產經營又將邁上一個新臺階。

高崇這一興奮胸腔又開始痙攣，他避開歡騰的人群捂著嘴使勁的咳嗽，忽然感覺口腔有黏黏的腥味從嗓子涌出，拿開手掌，鮮血從手指縫向下流淌，望著手掌上的鮮血，高崇的腦袋嗡的一下，眼前一片銀白，這是他最不想看到的結果，高崇整個人像拿開圍欄的沙子堆了下去……

一覺醒來，太陽已經升得一桿高。高崇微微睜開雙眼，發現林瑞坐在床邊椅子上熟睡著。他想從床上爬起來，身體卻軟軟的不聽使喚。

忽然隔壁傳來悲痛的哭喊聲，另一間病房里一個人駕鶴西去了，高崇心驚：“我會得那種該死的病嗎？不會不會……”他不停的安慰自己，盡量使自己的心情逐漸平復下來。他使勁動了動想從床上坐起來，卻渾身綿軟酸痛。

“師傅你醒了？”林瑞瞪大眼睛驚喜的站在床邊。

“我得的是啥病？”高崇有氣無力地問。“沒什么大病，就是肺炎。”“是肺炎？不可能，我已經咳血了。”

“你咳血是過度勞累引起的，需要休息些日子就會好的。”

護士進來送藥，接過話茬笑著說：“你就是一般的肺炎，沒什么了不起。”

“那我怎么一點力氣也沒有呢？”高崇還是心存疑慮的盯著護士。護士知道他不相信就微笑著補充：“你一看自己咳血了，就嚇得昏睡三天，滴水未進米粒未沾的，能有力氣嗎？”

“師傅，這是你愛人早上給你做的粥，還熱乎呢，你先喝點。”林瑞把床上的飯桌放好，把粥和小菜遞過來。

“我愛人來了，在哪兒？” 高崇盼望著向門外望去。

“她去給你辦醫保去了，你先吃著我去給你買點水果。”還沒等師傅說話林瑞像孩子一樣奔出去。

高崇聽說愛人來了，一股暖流涌上心頭。他端起熱粥就呼呼的吃起來，這粥有家的味道吃起來香甜可口，感覺暖暖地好舒服。一碗熱乎乎的粥下肚漸漸有了力氣，揮揮手臂抬抬腿輕松多了，身體又充滿了朝氣和活力。

高崇把碗筷收拾好，舒展一下筋骨，又到衛生間長長地撒泡尿，感覺前所未有的輕松，這一泡尿把所有的煩惱都播散了。

高崇從病房里出來在走廊里徘徊，眼睛觀察著每一個醫生辦公室，盼望妻子立即出現在眼前，然后浪漫地抱抱，高崇美滋滋地想著。

忽然從一個醫生辦公室敞開的門縫里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顫抖地說：“求求你了大夫，給開點好藥吧，花多少錢都行。”高崇聽是愛人的聲音心花怒放，還是老婆好，看見自己病了竟然那樣焦急。

他緊走幾步從門縫中看見妻子哭著雙膝一軟跪在地上給大夫叩頭。

“你不要這樣，快起來。”大夫慌忙把她扶起來無可奈何地說：“已經沒有什么特效藥治療了，回去以后讓他喜歡吃什么就吃點什么吧，已經是肺癌晚期，沒有手術的必要和特效藥，最多只能維持三個月，我們真的無能為力。”

高崇耳朵轟鳴，剛才是林瑞和護士在撒謊，他寧愿聽那善意的假話，他的精神徹底崩潰，身體再一次無力地癱軟了下去。

高崇在黑暗中不停的飛著卻找不到方向，自己一生的曲折是非像電影一樣重新播放著，最懊悔的是沒有親朋好友感覺是那樣的空虛，他想要是有下半輩子一定會與人為善。

忽見前面不遠處鑼鼓喧天熱鬧異常，穿紅戴綠的人們盡情地歌舞，高崇終于看到了光明，直奔繁華的地方飛去，人們立刻喧囂起來對他非常歡迎。

接近光明時忽然想起爺爺在過世前曾說過：“傳說地獄前面非常熱鬧，那是一些貪贓枉法的人被槍斃后變成游魂野鬼在這里報到后能停留三天，他們制造各種繁華的假象來迷惑路過的魂魄，為自己尋找下十八層地獄的替死鬼，進了十八層地獄就會被千刀萬剮魂飛魄散永世不能投生，所以千萬不能誤入歧途，必須經歷坎坷才能飛到極樂世界去。”

正在猶豫爺爺說的是否真實，忽見一個影子飄過來攔住了他，問明姓氏并查看生死簿后對他說：“生死簿記錄：你的一生很平凡，沒有偷雞摸狗燒殺掠奪貪贓枉法行為，善良的人應該去那邊報到等待投胎機會。”那影子給他指明了方向，高崇看不清來者面孔深施一禮謝過，轉身向正確的方向飛去。

飛了很久很久，忽聽有人一聲聲呼喚著他的乳名。他停止飛翔，仔細辨別是媽媽那溫柔而熟悉的聲音。“哦，媽媽你在哪里啊？媽媽我想你。” 高崇循著聲音的方向飛去。

“你不能去啊，你不能丟下我和孩子……” 妻子痛苦地哭喊聲使高崇停止飛翔，這邊是妻子聲淚俱下的呼喊，那邊是媽媽親切的呼喚，我該選擇哪條路？

“孩子你太單純了，這輩子注定你是一粒棋子任人擺布，因為你不懂爾虞我詐暗渡陳倉，也沒有機會徇私舞弊，因此你也不會發達，來吧孩子，你過的太累，我在奈何橋邊等你，快來吧。”

奈何橋？媽媽一向支持我努力工作，這會兒怎么鬼話連篇呢？高崇忽然想起媽媽已經過世三年了，嚇出一身冷汗。他慌忙避開媽媽的手說：“我不能就這么不負責任的走，我還有一個新產品項目沒有實施，還有一個專利沒有申請，我回去把該做的事情做完才能安心和你在一起。”

大夫看看高崇的眼睛搖搖頭說：“瞳孔已經擴散，準備后事吧。”說完就出去了。

妻子使勁的攥著高崇的手不肯撒開，哭泣著數落：“你就這么走了嗎？高崇你不能去啊！你怎么就這么不負責任的走啦……”妻子的哭喊聲讓人撕心裂肺，在場的人無不落下眼淚。

高崇漸漸的醒過來，朦朧中看見妻子趴在他的身上嗚嗚的哀嚎，孩子抱著他的大腿不放。他心痛了：“你們別哭，閻王爺說我還沒到壽給我踢回來了……”在場的人都驚呆了，平時不拘言笑的他竟然在這個時候幽默起來。

高崇出院了，精神格外好。他記得有人說過：思想改變了，行動才能改變，行動改變了，命運就能改變。還是那句老話：人活一世 草木一秋，高興也是一天，哀愁也是一天。屬于自己的日子不多了，他要把時間一分一秒的利用起來做最后的拼搏。

春暖花開了，經過身心休整后的高崇再一次回到工作崗位，感覺這里的一切都特別親切，那張放在角落里畫了一半的圖紙再一次勾起了他濃厚的興趣，只有在這設計室里工作才能讓他忘了所有的煩惱。

高崇把所有的知識都傳給了林瑞和科室里的同事，和他們共同研發自己構思已久的新產品，并敞開了設計室逢人打招呼，整個人的性格開朗起來，變得愛說愛笑。每當傍晚，高崇的宿舍就成了各種消息的集中地，他不再孤單寂寞，盡最大努力去幫助需要他幫助的人，這小小的設計室里充滿了朗朗的歡聲笑語。

轉眼又是一年落葉黃，秋風凄凄瑟瑟再次刮起來的時候，高崇構思的新產品正式投產，這是他和大家共同完成的一個項目設計，申報的這項成果專利奪得全國大獎。

領獎那天，林瑞表情凝重地思念起高崇，他帶著人間的歡樂無憂無慮地駕鶴西去，這一去再也不能回來了。林瑞匆匆趕回高崇的設計室，設計室里擠滿了為高崇送行的人，時望所歸的高崇臨終前在這里留下他最后的歡聲笑語。

瑟瑟秋風、葉子隨風飄零。一片鉆天楊的黃葉被風吹起飄落在設計室的窗臺上不停地拍打著窗欞，停留片刻而后無可奈何地盤旋著飄向了更遼闊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