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德庫
唐太宗曾言: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順著這思路推演,大千世界,可以之為鏡者多矣。譬如山水,能照前世來生的靈異之地多見諸文字。科學地透視、分析這類靈異,一為自然造化奧妙;二是人之附會,小說家言。說到底是人的情感的一種外化,是“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的移情。旅游,特別是滲透著人文因素的旅游,雖說看的是山,是水,其實是以山水為鏡,照出的是自己的形,自己的心。前一段借著紅色之旅,到江南轉了一圈,頗有感悟。
不信,且聽我言。
書生意氣
就個人而言,紅色之旅中分量最重、影響最大的莫過一代偉人毛澤東了。在韶山,一切仿佛都是為了偉人而存在,前些年舉國流行的頌揚領袖的紅歌在這里仍然不絕于耳,就連一家家旅游性質的飯店,也都掛出正宗毛家紅燒肉的招牌,一代偉人正以紅色旅游的特殊方式造福家鄉的人民。在井岡山,每一塊巖石,每一竿修竹,都似乎訴說著當年的偉人血與火的革命實踐與嘗試。據說,當代中國每一位即將走上重要崗位的領導人,都要到韶山、井岡山拜謁,成為中國特色的必不可少的政治程序。
我生也晚,沒有親身感受過當年的滾滾洪流;更沒有資格成為政治朝圣者。作為一名普普通通的旅游者,卻也是感慨萬千,特別是對偉人青年時代讀書的湖南一師、天下聞名的岳麓書院和“攜來百侶曾游”的橘子洲,充滿著一種旌搖神思的向往。
或許我的這種文人情感沒有更多的共鳴,旅游團在長沙沒有安排參觀項目,只是作為住宿的一站。夜深,別人都已酒酣入睡,我卻和一位小兄弟打車來到湘江岸畔。此時已近午夜,深秋的湘江邊有些冷清,江水離岸邊很遠,只能根據水的反光感受它的存在,想象它曾經的洶涌澎湃。我和小兄弟信步走著,彼此不講話,誰也不愿打破這種靜謐。思維卻不斷地飛轉,不斷閃現著偉人當年在這湘江岸畔的畫面。想著想著,便覺得這江畔格外地凝重和親切。
第二天早晨,旅游車載著我們向韶山趕去。仿佛補課似的,導游介紹起“惟楚有才于斯為盛”的岳麓書院,又指認著偉人當年讀書的湖南一師舊址。透過移動的車窗,我卻確定不了導游指示的建筑,心底未免遺憾。但車子很快駛上了湘江大橋,導游又指著江中連接兩橋的一片沙洲介紹,說這就是橘子洲。橘子洲?!我心里猛地一震,貪婪地觀望起來。
此時的湘江有些清瘦,據說是恰逢幾十年一遇的枯水期,江水只是淺淺的一條,不見洶涌,也不見波浪,倒是幾片漁網由竹竿撐著伸向江心,讓來自海邊的我感到親切。橘子洲也不見多少樹木,沙靜人稀,靜靜地籠在深秋的朝靄中。往遠處看,也不見“層林盡染”的群山。一時里,我竟有些詫異,這眼前的景色與詞中的描寫竟有著相當的距離。也許是近一個世紀變化,或者是氣候的影響?然而,隨即就猛然醒悟,詞中的景物是偉人的浪漫情懷,是尋常人等不可企及的書生意氣。
還是在復課鬧革命的課堂上,我就學習過以橘子洲為背景的《沁園春·長沙》,其時十五六歲的我不僅能背誦、能默寫這闋長調,而且也能粗淺地明白詞的意思。特別是對“恰同學少年,風華正茂,書生意氣,揮斥方遒,糞土當年萬戶侯”和“曾記否到中流擊水?浪遏飛舟”的句子,印象尤為深刻,以致滲透到骨子里。
多年后,正巧我求學的城市里有一條北方的大河,于是尋了個機會,和一群男同學買了紅泳褲,在另一群女同學的注視下,一個個逞能地跳到河里游了起來。過后我意猶未盡,還以此為背景寫了篇現在自己看了都臉紅的小說。而那帆布做的泳褲質量遠比現在的好,并且旁帶紐扣,穿換時相當方便,曾伴隨我釣魚游泳多年。直到調換工作崗位,我才把這保存在辦公柜里的褪了色的泳褲丟開。
敝帚自珍,為此我還寫了一首假古董似的詩,“憶昔求學來濱城,大河乍見豪氣生。同學爭躍激流上,而今不見泳裝紅。”有同學問,不見泳裝紅是指當年領頭游泳現已去世的班長老鮑,還是另有所指?我沉默,自己一時也說不清楚。也許,懷念的應該是漸漸遠去的那股書生意氣。
然而,在這湘江岸畔,我感受到一種真正的大氣磅礴的書生意氣。
江湖情結
曾在一書中看到,堪稱中國標本式的文人曾國藩,在鎮壓完太平天國,回京述職拜謁恭親王時說,“草莽拜見恭親王。”我不知這話是不是歷史的真實,也不想說“草莽”二字用的如何是好。只是推理在曾國藩和書作者兩個文人之間,要么曾國藩確實說了這話,要么是作者的演繹,從而證明即使在相當層次的文人中,也相當范圍地存在著一種江湖情結。
江湖義氣,源于群居性動物的一種生存規則,在人類演進過程中發揮著超越個體的能動作用。雖然歷史上它曾經染上種種幫會團體的神秘和血腥,又逐漸消弭于現代社會的主流團體和規范,但作為人類一種基因般的文化構成,至今依然閃爍著熠熠的人性之光。
文革時革命壓倒一切,十幾歲的我雖然沒有多少書可讀,但從民間的流傳和一些殘存的書籍中還是窺視了中國歷史上一些著名的江湖義氣故事。劉、關、張桃園三結義的生死相托,梁山一百單八將大塊吃肉、大碗喝酒的豪爽,隋唐好漢秦瓊的義薄青天等,都曾讓少年的我血脈賁張,心跳加速。隨后,我又逐漸知道了在滾滾的革命洪流中,原來也有賀龍兩把菜刀鬧革命的傳奇,也有王佐、袁文才兩位山大王把毛委員領導的秋收起義隊伍迎上井岡山的故事。當然,限于當時的政治禁忌和我一個農村少年的視野,對他們的人生還缺少理性的把握,甚至對他們的傳奇故事本身,也是神龍見首不見尾。
三十多年一晃過去,早已不再年輕的我終于來到這充滿少年夢幻之地,但那曾經激蕩的心弦再次被撥動。
在湘西張家界天子山巔高大的賀龍塑像面前,我做出牽著那咆哮欲奔的戰馬狀照了一張相,為的是要個古戲文常說的“牽馬墜蹬”樣式,以表現心底對賀老總的由衷崇敬。
在井岡山,我盤桓在這典型的山寨版的共和國搖籃的土地上,真切地感受著當年血與火崢嶸歷史的同時,我還刻意尋覓著少年時代崇拜的被稱為井岡雙雄的王佐、袁文才的遺跡。由于當時革命過程的歷史必然和某種人為的偶然,也許更多的是由于他們身上的江湖義氣,他們最終犧牲在自己人的手下,至今思來都令人心痛不已。并且,他們的犧牲也給井岡山根據地帶來了嚴重的后果,他們的子弟兵因而渙散、這塊最早的根據地因而失陷。據說,在共和國開國的將軍名錄中,竟沒有井岡山籍的。但王佐、袁文才的名字,在中國革命歷史上,被永遠緊緊地與井岡山紅色根據地連在一起,前者是不可或缺的因,后者是開天辟地的果。他們的鮮血,永遠地化為了井岡山的杜鵑紅。
王佐墓修建在一處向陽的山坳里。規模不大,但有牌坊等石雕,缺少帝王陵的氣派,但似乎多了一份平民的親切。特別是聽說改革開放后,王佐的一位孫子經商發了財,為其爺爺重修墓地的事,知道了王佐的家族和事業后繼有人,心中感到難得的欣慰。袁文才的墓沒有看到,但我卻在書攤上看到了一本厚厚的關于袁文才的傳記,翻開一看介紹,竟是袁文才的一位孫子寫的。典型的孫承祖志,這位曾為中國人民解放軍軍官的作者文筆不錯,資料也翔實。書拿在手里幾經掂量,但顧忌同行的領導窺視我心底的這江湖情結,最后還是戀戀不舍地把書放下。
江湖情結如酒,即使深深地掩藏于心底,也能使人感受到生命的濃烈。
人格追求
車行江南,夢在江南。
旅游團的中巴車在南昌至九江的昌九高速公路上奔馳。車里的人,除了司機,連導游小姐都懨懨欲睡了。我們這一行,起大早坐汽車,趕飛機,再轉汽車,多半天的時間趕了幾千里路,人從已帶寒意的北國,一下來到依然暖意氤氳的江南,身心頓時松弛,一個個似睡非睡,感受著這南國的柔與軟。
我們此次旅游的第一站是號稱人文圣山的廬山。
一般地講,江南的山多秀麗,盆景似的,缺少北方和西部山的雄渾。連廬山著名的五老峰,在過去的蒙書《聲律啟蒙》中,也被表述為“五老峰高,秀插南天如玉筆”。江南的江河湖泊,由于降雨多的原因,水量都偏大,最典型的或是流傳較廣的,應該就是范仲淹《岳陽樓記》中的“銜遠山、吞長江,浩浩湯湯,橫無際涯”的描寫了。但江南的水勢較緩,顏色偏綠,呈現一種碧色,和青山輝映,正是所謂的青山碧水。
似乎受這山水的浸潤,江南的女子也多嫵媚,說話也多是柔聲細語。乍一看,好像沒有什么特別,但一細端詳,細品,卻越品越有韻味。如一杯清茶,給你的是一種略帶苦味兒的清香和熨帖。但江西是個例外,無論男女,說話都很硬,近乎北方的風格,性格也強悍、倔強。毛澤東建立江西革命根據地,這應該算是一個人文因素吧!
中巴車依然不知疲倦地奔馳。陽光似乎更加強烈,車內溫度升高,人就放松得更加恣肆,鼾聲也不時響起。唯有我這個不怎么書生的書生,還在透過車窗貪婪地觀察,感受那秀在江南、恬在江南的韻致。
其實,使我不能入睡的原因是這昌九高速公路上還有一個重要節點——共青城。這里,因當年一群人的火熱青春而成為一個時代的標高,更因為安息著一個偉大的靈魂而成為人格追求的圣地。胡耀邦,這位中國改革開放初期的重要領導人,以實踐是檢驗真理唯一標準的理論探索開啟了思想解放的先聲,以平反300萬冤假錯案和糾正55萬右派分子的撥亂反正的行動順應了民意,更以尊重人性、尊重知識和永遠充滿革命激情成為一代道德修養的楷模。廬山南麓,鄱陽湖畔,一抔黃土矗起了巍巍的真理之山,人格之山。
然而,真理對于現實的超越往往帶有悲劇的色彩,就連我此時此地感情的自然流露,似乎也讓一些人不理解。
路途近半。正像我猜想的,導游果然打起精神,介紹起共青城的概況。她講了共青城的來歷,胡耀邦對共青城的關懷和安息于斯的有關內容。當然,也介紹起前些年流行的名牌鴨鴨羽絨服。對于前者,車里的人大多數也就是一聽;對于鴨鴨羽絨服產自這里,則是恍然大悟的認同。我自然是意猶未盡,詢問車在共青城停不停,能不能到偉人的墓地拜謁?
沒等導游回答,我們旅游團的領導截住我的話,告訴導游,也是告訴我和大家,按預定行程走。領導是我私下的哥們,行伍出身,以執行力和抓落實著稱。但他不了解,作為一個知識分子的我此時此刻對偉人敬仰的感情。
此事過后,我曾耿耿于懷,或叫念念不忘。也因此格外關注偉人與共青城方面的內容。好在歷史因時間的長度而校正,懷念胡耀邦的文章多了起來,前不久共青城又改設為市,這些都讓人感到一種特別的親切。
一代偉人,你睡在江南,壯在江南。
曾多次遐想,有機會邀上三五好友,或獨自一人,到你的墓前拜謁,再次接受人格的洗禮。